殷氏病重,秦宝珠仍不得不日日早出晚归去卖馒头,若是她不去,家里就揭不开锅。即使卖馒头所得只是杯水车薪,也总聊胜于无。傍晚她收了摊子回到家时,恰好看到常喜儿眼睛红红的,端着烂米粥从殷氏屋里出来。秦宝珠皱眉问:“怎么,外祖母醒了,所以不肯吃?”
“是的呢,一直说什么大限已到……”
秦宝珠咬咬嘴唇,心里发苦,殷氏要是执拗起来,真的谁的话都不听。这时听得常喜儿又道:“宝姐姐,祖母说了,你要是回来就去见见她。”
秦宝珠应了声,忙去洗了手,才端着烂米粥进殷氏的屋子。殷氏久病不起,吃食又不好,整个人瘦得只剩一层皮包着骨,皮肤蜡黄蜡黄,泛着将死的气息。她脸色灰败地闭着眼睛,不仔细看则看不出还有呼吸。秦宝珠见她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搭在被子外边,便放下手中的碗,轻手轻脚上前去帮她把手放进被子里头,再掖紧了。显然殷氏只是闭目养神,秦宝珠一番动作,已然惊动她。她吃力地睁开浑浊的双眼,眼里是一片茫然,过了一会儿才逐渐清明。
“宝姐儿……”殷氏吃力地突出这三个字,然后气喘吁吁,似乎接不上气来。
秦宝珠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握住殷氏干瘦的手掌,柔声说道:“我在这儿呢,外祖母。您饿了吗,吃点东西吧。”她正欲放开殷氏的手去拿装着烂菜粥的碗,殷氏却轻轻反握了一下她的手。
“拆……拆开……我的枕头……”殷氏一口气提不上来,又是好一阵喘。
秦宝珠有点糊涂了,不太明白殷氏这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拆什么枕头?可殷氏一直瞪着她,好像在催促她快一些,秦宝珠只好轻轻抬起殷氏的头,另一只手把她头下的枕头抽出来。这是一个异常老旧的方枕,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常年枕着头部的位置更是黑得不成样子,甚至磨得起了毛,临近破烂的边缘。秦宝珠找到一把剪子,狐疑地挑开接缝处,只见里头是一团团发黄的旧棉絮,一张纸片似乎夹在其中。她抽出纸片一看,却是一张当票,日期是去年春的,所当之物乃是一件旧棉袄,活当,当期十年。
“是这个吗?”秦宝珠把纸片拿到殷氏眼前。
殷氏长出一口气,低声说:“是。日后……日后一定要……赎回来。”然后又用祈盼的目光看着秦宝珠。秦宝珠虽然觉得奇怪,还是点头答应了。可殷氏似乎仍不放心,非要她立誓。她心里觉得古怪,只好又依言发下重誓,日后一定赎回那件旧棉袄。
殷氏这才放下心来,秦宝珠端过那碗粥,劝殷氏好歹吃些,殷氏却摇摇头,闭上眼睛作势要休息,秦宝珠无奈,只得拿了粥去厨房先热着。临出门时,似乎模糊听到殷氏自言自语,说甚么诸如“如此大概安全了……可惜半文钱都被刮走……”之类的话语,秦宝珠越听越糊涂,想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干脆将那些古怪的话丢到一边。
晚上轮到秦宝珠守夜了。自从殷氏卧病不起后,秦宝珠便和常喜儿二人轮番在她屋里守夜,就拿个铺盖睡在床下。一开始无非是夜半喂喂水,或者有需要时拿夜壶给她之类的,倒也不十分折腾。可近两三个月,随着殷氏愈加并重,她总喊这儿疼那儿疼的,就得整夜整夜帮她按摩,饶是如此,对她的病痛帮助并不大。
帮殷氏盖好被子后,秦宝珠在铺盖上躺下,照例冷得难以入睡。她们早就烧不起炭来取暖了,再冷也只能忍着。躺了一会儿,她实在受不住,便坐起身来,拿那单薄的被子紧紧裹着身子,靠在床腿边假寐。秦宝珠等了许久,都不见殷氏喊疼,最后她也迷迷糊糊睡去了。
秦宝珠是被冻醒的,她活动活动冻僵的手脚,扶着床腿站起身,又活动了一阵,才感觉血液又重在手脚循环起来。黑暗中,她看了看床上的殷氏,虽看不清脸面,却觉得她睡得十分安详,睡前掖好的被子似乎都没动过。于是秦宝珠蹑手蹑脚推门走出屋外,厨房那儿透出淡淡的火光,定是常喜儿在煮早饭,由此看来已经是寅时末。
她快步走过去,一推开厨房门,便是一股温暖的气息扑来,常喜儿瘦小的身影在灶台前忙碌着。锅里的米汤咕噜噜地响,蒸馒头的蒸笼冒着白白的雾气,一切看起来那么温馨。
“宝姐姐,可以吃早饭了。”常喜儿头也不回,从蒸笼里夹出一个馒头和两个菜糠饼放到小桌子上,又去盛米汤。
“看来今天是我偷懒了。”秦宝珠笑着挽起袖子,从锅里舀了热水出来,迅速洗漱完,便坐到桌旁。
“昨儿晚上是宝姐姐守夜,我自然要多做些。做这些不累,守夜才辛苦呢。”常喜儿把刚才那个馒头掰成两半,递一半给秦宝珠。两人西里呼噜吃完饭,常喜儿又去把蒸笼里的馒头夹出来放到篮子里,待把装满馒头的篮子放到小推车,秦宝珠有些放心不下殷氏,想去看她一眼才走。
秦宝珠进得殷氏的屋子,见她仍维持着先前那个睡觉的姿势,被子平平整整的没有动过的痕迹。她上前去又掖紧些被子,手不小心碰到了殷氏的脸,却是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心里划过一丝不妙,秦宝珠掀开被子的一角去抓殷氏的手,触手之处居然还是冰冷异常!莫不是……秦宝珠的手不由哆嗦了一下,颤颤巍巍伸一根食指在殷氏鼻下,她居然没有感觉到任何呼吸!她一惊,眼泪立时流下来了。殷氏,她这一世的外祖母,在饱受病痛与贫困的折磨之后,居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去了。
秦宝珠趴在殷氏的床前流了一会儿子泪,忽然听到门被推开,回头一看,原来是常喜儿。常喜儿见她在屋里许久不出来,便寻她来了。
“喜姐儿,外祖母她……她去了……”秦宝珠哽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