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木匠的丧葬办得十分简朴,饶是如此,还是杂事繁多。罗氏刚生产完,还在坐月子,出不得房门;殷氏已经倒在床上起不得身,镇日里只喃喃的不知念叨什么,全不理人。整个常家,已然无人可出来主事,常顺娘这个外嫁的女儿只得暂时回来主事。可她毕竟年轻,未经过这些事情,经常是两眼一抹黑。这下不但苦了翠姑两头跑,连瑞儿也是忙前忙后。所幸秦持重还未离开,也来帮忙,隔壁的皮婶子也常过来帮忙,常顺娘这才勉强对付过去。至于秦宝珠和常喜儿,众人都无多余的精力来照顾她们,常顺娘只得从皮婶子那央来了兰姐儿帮忙带几日。
别瞧兰姐儿才十岁多一点,带起孩子来却是头头是道。常喜儿虽然刚出生不久,总在睡觉,可闹起吃来却是惊天动地,每每此时,兰姐儿都能迅速把米汤喂进她口里。遇上天气好,常喜儿又在睡觉的时候,兰姐儿喜欢牵着秦宝珠到房门口的廊子下玩耍。她会采一束不知名的花草,或是从兜里取出一两块饴糖讨秦宝珠的欢心。只可惜秦宝珠一想到常木匠之死,就没什么玩乐的心情,总是闷闷不乐。
出了七日,常木匠出殡,罗氏仍在床上下不来地。而殷氏躺了多天,突然起身,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木然走在送葬的队伍里。等埋葬她儿子的最后一铲子土堆上时,她倒在坟上大哭一场,哭得晕死过去。秦宝珠自然没见着这些,因为她没有参与送葬,瑞儿把秦宅的门都锁上了,她甚至连送葬的队伍都见不着。那天发生的一切,她全是后来在人们的闲聊中听说的。
待得常家事了,秦持重也必须回京了。因常木匠之事他多耽搁了数日,必须快马加鞭才能在预订的日子赶回去。常顺娘自是不舍至极,几次张口,欲求秦持重带她回京,可一想到常家如今的境况,她又脱不开身,只得把到嘴边的话咽下。
吃过早饭,瑞儿早拉了马车等在门口。常顺娘把秦持重的行李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总觉得要么忘了这样要么忘了那样,磨蹭了半个时辰有余。到送别秦持重时,更是依依不舍,还在大厅呢,眼睛就红了。
翠姑忽然说道:“老爷,夫人,这几日事多,我差点忘了,今个儿宝姐儿周岁生辰呢。夫人一个多月前就说了要给宝姐儿过周岁呢。”
常顺娘经她提醒,这才记起,懊恼道:“瞧我,连阿雪的大日子都忘了,可是我什么都没准备!”
秦宝珠本就不太清楚自己具体哪一日降生的,最近发生这么多事儿,她也早把自个的生辰忘得一干二净。他们这一家子三口都不记得她的生辰,反倒是翠姑有心,给了他们提醒。想到此,秦宝珠有些感动地看向翠姑。自打常喜儿出生后,她时时庆幸自己身边有这些真心关心自己的人。
秦持重正在沉吟不语,翠姑继续进言道:“老爷,您也别怪我多嘴。我看您不如午饭过后再走吧,好歹也给姐儿庆生呀,今个儿可是姐儿的大日子呢。既然您已经晚了这么些天,也不赶这半天了。”
秦持重看向常顺娘,见她正用期盼的目光看着自己,又见她怀里的秦宝珠也可怜兮兮盯着他,心中一软,便答应下来。常顺娘万分高兴,翠姑趁热打铁继续道:“我见大户人家的儿孙周岁时,都有个讲究,总要抓周的。秦家本就是书香时代,老爷如今又已经是举人老爷,何不让姐儿也抓个周呢?”
秦持重大悦,笑道:“正是,我们家宝姐儿也应该来抓周。现在这时候,也不用太过纠缠于繁文缛节了,一切从简吧。”
翠姑得令,忙去门口把瑞儿唤回来,两人一起去找抓周所需的各样物事。无需多时,他们就拿了一堆东西在大厅里摊开来。秦宝珠被放在一张席子的中间,周围是方才翠姑和瑞儿找来的东西。她略环视了一下,尽管时间仓促,却还是各样齐备的,诸如文房四宝、刀尺针缕、戥子算盘、脂粉鲜花、金银锞子、吃食玩具之类。
而秦持重和常顺娘都目不转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好像甚是紧张。秦持重较为内敛也就罢了,常顺娘见她迟迟未动,忍不住指着剪刀好声哄道:“阿雪乖,来,拿这个,娘给你好吃的。”
秦宝珠暗觉好笑,虽然抓周在现代已经鲜有踪影,但她还有些了解,哪有人如此利诱一个孩子的?更何况,她为什么要拿一把沉甸甸的剪子,不小心刺到自己可不好。殊不知常顺娘甚是希望自己女儿家事女红样样精通,认为若拿了这剪子,日后裁剪衣裳必定精通。只是秦宝珠似乎不为所动,常顺娘便换了一样,转到勺子边对秦宝珠说:“阿雪,过来娘这边,你看这勺子可闪了。”常顺娘打的主意是,既然不爱裁衣作裙,那么在操持家务上成为一把好手也不错。
秦宝珠看向那沉重的大勺子,十分为难。不是她非要和常顺娘作对,而是那勺子可比剪刀重多了。见女儿仍坐在原地不动,常顺娘有些着急,只好放弃那勺子,想了想,又生一计。她蹲在一团绣花线前对秦宝珠敞开了怀抱,再度柔声利诱:“阿雪,来,过来,娘抱抱。”她料想着平日秦宝珠最爱她的怀抱,此招一出,她必能爬过来拿那绣花线。等绣花线一手中,她的宝姐儿就抓了个好意头,日后针线活肯定出色,不愁嫁不到好人家。
要拿那绣花线吗,绣花是个细致活,她可不敢保证日后能做好?秦宝珠骚骚头,也罢,这不过是一个美好愿望而已,不代表日后就必定擅长,反正那绣花线轻飘飘的很好抓,现如今先让常顺娘开开心也不无不好。打定了主意,秦宝珠便爬向那团绣花线。正待伸手去拿,却感到衣摆勾住了什么,低头一看,却是一支毛笔。她一把抓起它,看了看,正要扔下继续去拿那绣花线,却听得常顺娘有些失望道:“呀!阿雪拿了毛笔呢。女娃儿拿了毛笔,难不成以后是要做学问?”
这下子,秦宝珠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正左右为难之际,坐在椅子上看着的秦持重起身近前来,跟常顺娘说:“抓周抓着什么便是什么了。”
秦宝珠对他们举起毛笔,正要撒娇求抱抱,不其然被一个物事打中额头,她疼得哎呀一声叫出来,定睛一看,原来从秦持重身上掉下个印章。她气愤地捡起那印章想要扔得远远,常顺娘已经扑过来,心疼地抱起来揉揉那被敲中的额头。这时,秦持重哈哈大笑,说道:“真乃天意!宝姐儿抓了毛笔和印章,莫非以后要做学问做大官?”
秦宝珠这才发现,自个儿左手印章,右手毛笔,不禁哭笑不得,她原本是想拿那绣花线团的,不料阴差阳错之下拿了这两样,这回真是无心栽柳了。只是常顺娘似乎不大高兴呢,用秦持重听不见的声音低低怨道:“女孩儿家有才名考了官儿有甚么好的,不是被锁在深宫里,便是被派往外地。照我说,我们家阿雪嫁个好人家,住得离我近,那才算好呢!”这话引得秦宝珠无比好奇,莫非在这个时代女儿家还能参加科举考取功名弄个官儿当?只是无人与她细说,又是无果。
夫妻俩又逗女儿玩了一阵,临近晌午,常顺娘亲下厨房做出一桌酒菜。夫妻俩用过饭后,她再是不舍,也只得放秦持重离去。她抱着秦宝珠送了一程又一程,最后只得望着丈夫马车远去的影子潸然泪下。
这一别,不知何时又才能相见!常顺娘回到宅子里,见桌上还有壶冷酒,心中愁苦的她独自吃了两盅,只觉醉意涌上,便回房躺下了。
待二月春试,秦持重却是杏榜无名。常顺娘不久便收到了消息,秦持重落第之后,秦老夫人本想他三年后再继续参加,可秦持重心灰意冷,坚决不再去考,一心要把家中营生担起。秦老夫人拗不过,只得由了他去。对于秦持重的落第,常顺娘倒不十分失望,心中反而有些庆幸。她本就有些担心若秦持重会试得中,得了官职,少不得收到不少美妾,到时她这个远居小县城的小妾怕是真的要被抛到九霄云外了。只是她由瑞儿另寄来的信中得知,秦老夫人如今一心一意想要秦持重那两个姨娘再怀二胎,那她常顺娘想要进京,恐怕仍然遥遥无期。念及此,常顺娘又好一番黯然神伤。
可她很快又把这事抛诸脑后,皆因殷氏自常木匠出殡那日哭晕后,就真的倒了,缠绵病榻将近半年才能下床。这期间罗氏总神情木然,别说是殷氏了,甚至连常喜儿也不大理会,总任由她哭到嗓子嘶哑。常顺娘见不是办法,时不时接常喜儿到她那儿小住一段。而她因殷氏的病,忙前忙后,自然许多时候也顾不上秦宝珠。
常顺娘亦不好带着秦宝珠往常家,她怕女儿过了病气,只得留她在秦宅。秦宝珠被困家中,却也不寂寞,常顺娘早央了皮婶子让兰姐儿过来秦宅跟秦宝珠、常喜儿做伴。说是做伴,其实也就是让兰姐儿带那俩小娃娃,毕竟她们太小了,常顺娘不放心让她们独自在家。
常喜儿出生不久,大多时候都在睡觉,可当她睁大眼睛的时候,秦宝珠觉得她实在太可爱了。她见到人就笑,朝来人笨拙地比划双手;无人和她玩时,要么玩自个的小手,要么吐泡泡自娱自乐,甚少哭闹,完全不需人费多少心神来带她。秦宝珠有时甚至怀疑她也是个穿的,仔细观察了好多天也无甚结果,最后只得趁兰姐儿不在,在常喜儿耳边悄声问:“你好,喜姐儿,你也是穿来的吗?”
可是常喜儿只看着她笑,不说话。秦宝珠跟她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拍拍自己脑袋自言自语道:“这么小,还说不出话来呢,我那时也是这般。”她轻轻捏捏常喜儿的嫩脸——手感太滑了,她总喜欢轻薄一番,然后才说:“我是穿过来的呢,瞧我,都跟你坦白了,你也不要对我藏着掖着哦。我刚才检查过了,这里现在没有别人,不用怕!你要是听懂我所说,也是个穿的,要不就给我点个头吧,好吗?”
可常喜儿居然连看都不看她了,又举着两只小手玩起手指来,嘴巴上还不断吐着泡泡。
“喜姐儿,你不要不理我嘛。”秦宝珠在她眼前晃了晃自己的手,可常喜儿眼皮都不抬。窗外传来鸟儿促狭的叫声,似乎在嘲笑她的异想天开。
秦宝珠挫败地寻个凳子坐下,自言自语说道:“看来是我想多了。也是,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穿越的,只有我是这么莫名其妙来到这里而已。咱们喜姐儿真的是比较乖,就这样。”
孰料她话音刚落,常喜儿像要跟她作对似的,突然就呱呱哭起来。她左扭右扭,小嘴儿左啃右啃,再也不肯乖乖躺在床上。
“糟糕!”秦宝珠从凳子上跳起来,先是检查一下尿布,见还是干爽的,才一边拍拍常喜儿的小屁屁一边朝屋门张望说:“兰姐儿去取奶水怎么还没回来呢?”
那罗氏自生下常喜儿后,奶水稀少,她也不怎么喂常喜儿,奶水很快就收了。常顺娘见常喜儿刚出生不久,天天喝米汤也不是办法,恰好街口一个妇人也是刚生完不久,奶水十分充足,她就给了那妇人家人一点钱,约定了每日抱常喜儿去她那儿吃奶。后来常顺娘在常家照顾殷氏实在抽不开身,只好让兰姐儿每日跑几趟去把奶水取回来,再用小勺一点一点喂。
方才到了点,兰姐儿算着常喜儿不久又该饿了,就把秦宝珠和常喜儿一起锁在屋里,自己跑去街口取奶水。这都好一会儿了,怎么还不见回?秦宝珠真是脖子都等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