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入冬时节,常家的日子日趋艰难。天气渐冷,菜地里无甚产出,秦宝珠也进不到什么货,日日无非是白菜萝卜而已,每个菜摊均是这两样。再加上天气寒冷,上街买菜的人也少,经常是几个摊子争一个客人,生意愈加难做。
秦宝珠步履沉重地推着她的小推车往常家走,她方才收摊的时候大略算了下利润,不过二三十文而已,比先前天气好时,少赚了一半!如今菜不好卖,她也不敢多进货,全是压价卖而已。眼见着殷氏的病情越来越重,吃的药越来越多、越来越贵,她先前从阳州带回的那些银子用了个十之五六,如此下去,非坐吃山空不可。照例在街口跟禹嫂子打过招呼,就回家去。孰料禹嫂子叫住了她:“宝姐儿,嫂子有个事跟你说一下。”
尽管秦宝珠心里沉重,但禹嫂子平日帮她不少,她忙停下脚步,搓搓手放在嘴边呵气,带着疑问望向禹嫂子。禹嫂子将她拽到身边,塞给她一个热腾腾的糙面饼。秦宝珠慌忙推辞:“嫂子,别,我家还有饼子呢。”
禹嫂子嗔怪说道:“我知道你是个有骨气的,可我这也不是经常给你不是?快拿着,不然嫂子要生气了!”说罢,装出一脸恼怒的样子。
秦宝珠无法,只得象征性地咬了一小口。只听得禹嫂子在她耳边继续说:“最近这菜不好卖了,你们家的境况我是知道的,你祖母那病烧钱得很,全家的担子都在你身上。我看你也别卖菜了,你年纪小小的还要到邻镇去也太艰难。不如来我家摊子卖饼子馒头吧。”
秦宝珠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呆看着禹嫂子。她知道禹嫂子的家境,除了自己卖菜外,老伴带着儿子做零工,媳妇儿卖馒头,也只堪堪跟往日常家的境况差不多,哪有闲钱雇个人看摊子。
禹嫂子一看秦宝珠的神色,就知她想岔了,忙道:“嫂子我是想把这摊子给你做。”
这下秦宝珠更奇怪了,这个馒头摊子对禹家来说也是个不错的进项,怎的突然要让给她来做,当下便问:“嫂子家不是还要靠这摊子帮补一二么?给我做的话,你家大哥儿媳妇咋办?”
“我们家本不是甘明镇的,家乡离这几十里地。我家那个老头如今身子不大利索了,想着回乡去落叶归根,所以这个摊子也就做不下去了。我惯常卖菜的也知道,如今这大冬天的菜不好卖,你家又现在这个样子,还不如接了我这摊子去。你看,那些器什都是现成的,我都不要了,”禹嫂子朝她身旁的馒头摊子努努嘴,“做面饼馒头什么的也简单,你要不会,我可以教教你。这样,也可有个进项,你看可好?”
“嫂子,你说真的?”秦宝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知道禹嫂子平日说一不二,也很照顾她,可这摊子日常收益并不差,就算他们不做了,卖出去也是一笔银钱,怎么就找上她了?她可没什么钱盘下这个摊子。
禹嫂子叹气说:“可不是真的。老实说,我还真有点舍不得盘掉这摊子,但要回乡也没办法。其实也有别人听说我要搬走,找我说过一两回想要这摊子。可我也不是很缺钱,还不如盘给你,不然等天气更冷,没有菜卖,难道你们家几口人喝西北风去?”
秦宝珠颇为心动,这摊子要是做起来,自不必天不亮就冒着寒风去邻镇进货,还能一直守着热腾腾的炉火,在这大冬天里真算是享受了。即使万一进项不会很大,那肯定也不会比卖菜差。只是这摊子要盘下来,至少也要三百文左右吧,可她如今手头的银钱并不多,三百文不是拿不出来,可拿出来后手上便没钱了,到时候家里几口人的嚼用如何是好?禹嫂子确实想照顾她,可人家家境也不大宽裕,总不可能一分不赚吧。她不抱希望地说:“多谢嫂子照顾。只是不知嫂子要收多少钱?”
“一口价,一百文。”禹嫂子见秦宝珠听了垂头不语,以为她是嫌贵,忙又道,“这可是最低价了呢,我知道你家境况,也没有多收。难道你如今竟一百文也拿不出?如此可怎么办呢,没有一百文,我也没法子啊。”
秦宝珠摇摇头,她不可置信地看向禹嫂子,想从她的神色中找出开玩笑的意味,可她只看到对方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由说:“这一百文我倒还能拿得出来,只是嫂子真的只收这么少?”
禹嫂子笑道:“你别担心,我和你外祖母往日十分熟识,她也帮过我不少。如今你们这样,我把摊子低价盘你,也算是照顾你们一二吧。”
秦宝珠这下才相信天上真的掉下个大馅饼把自己砸中了,她相信禹嫂子的人品,不会坑自己,当下就把今天卖菜得到的三十文利润并七十文本金全数给她。禹嫂子也是个爽快的人,约定了让秦宝珠明日一早到她家学做馒头和面饼。想着又有一个好的营生了,秦宝珠喜孜孜推着小车家去。
刚吃过晌饭呢,皮日兰就登门拜访来拿络子了。秦宝珠和常喜儿闲暇之余都有打络子,也是以前跟皮日兰学的。当初跟皮日兰学这些东西不过是为了有趣二字,如今却成了她们换钱的活计之一。皮日兰家境不错,并不靠这络子过活,但她有时做得多了,便一并拿出去卖掉换几个零花钱。秦宝珠自阳州回来后,一日恰好看到皮日兰拿络子出去卖,忽然想起自个也会简单的打络子,想到家中捉襟见肘的模样,能赚一点是一点,她便也央了皮日兰教她和常喜儿打一些复杂的花样,顺便帮她们拿络子去卖。
皮日兰与她们往日素有情谊,焉有不应之理。只不过自秦宝珠被拐后,常家因着罗氏种种行径,名声越来越差,而她又是待嫁之身,男方还是个秀才,皮婶子怕对她的名声有影响坏了婚事,不大喜欢她上常家来。所以皮日兰在秦宝珠和常喜儿学会那打络子的种种花样后,也不过要收络子了才上常家来。
“宝姐儿,这是卖络子的二十一文钱,你数数。”皮日兰从荷包里拿出一把铜钱。
秦宝珠直接就把铜钱揣怀里,数也不数。二十一文钱也不多,况且她信得过皮日兰。不过看皮日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心里忽然就有不好的预感:“兰姐姐可是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皮日兰抓着衣角,心里挣扎了几下,还是说道:“杂货铺子的掌柜说……我这几回拿去的络子有些多,下回……他们收不完的。”说到最后,竟声如蚊蚋。她实在不好意思面对秦宝珠。秦宝珠与她不同,她只是打络子来打发时间,可秦宝珠要靠这个挣钱养家呢。她知道秦宝珠和常喜儿没日没夜打这些络子,不知费了多少精神,可那可恶的杂货铺子掌柜不但挑剔络子的手工来压价,甚至还打算只挑几个花样繁复手工顶好的络子,若真如此,秦宝珠她们真真是要血本无归了。
秦宝珠跟着皮日兰见过一回那个杂货铺子的掌柜,知道他是奸猾之人,发生这样的事是早晚的。只不过,知道是一回事,对方真的这般做了,她也还真是难受——进项又少了,也不知那个面饼摊子能赚多少呢。她知道皮日兰是个心善纯良的,也不好多说什么,否则,她还把这事当成是自己的过错,回去不知道要懊恼自责多久呢。“他是掌柜,要这么做我们也无可奈何,但咱们也不一定非要靠他。兰姐姐,你就别担心了。”
皮日兰一听,立刻欣喜道:“可是宝姐儿你有别的法子了?”可她转念一想,这镇子上就那么一家杂货店收络子,他不收,她们又能卖给谁呢。这么想着,脸上又现出黯然的神情。
秦宝珠其实并未有什么好法子,方才那番话不过是为了安慰皮日兰而已。被这么一问,她倒不知如何回答了,只好左顾而又言其他。两人又聊了一阵,皮日兰说道自个也出来有些久了,便要告辞。她刚一抬脚,忽又想起一事。她朝殷氏屋子的方向看了看,刻意低声说道:“宝姐儿,你们可得当心点呢。”
“怎么了?”秦宝珠心下一沉,又出什么幺蛾子。
皮日兰说的却是罗氏:“我无意中听到我娘跟人提过两句,说前儿在街上有人看到嫂子被几个大汉拿着刀追砍。”
秦宝珠默然,又是罗氏那些个乌七八糟的事。罗氏这人真是越来越不靠谱了。为了赌博喝酒,什么都做得出来。现如今她兴许还有些忌惮着自己,又或者说忌惮着她的父亲是个有功名在身的人,所以还不敢当面搜她屋子、从她手里捋钱。可罗氏还真是个让人头疼的人物,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就让她改嫁了呢。
送走皮日兰,秦宝珠恰好看到常喜儿从屋里出来,她朝她招招手,两人一起坐在屋檐下。秦宝珠从怀里掏出皮日兰给的那二十一文,数了三文给她,再把剩下的放回身上。她们先前就说好,两人打络子赚回来的银钱都给秦宝珠,用来帮补生计。不过秦宝珠每次总给常喜儿留几文零花。
常喜儿喜孜孜攥着那三枚铜钱,露出难得的笑容:“宝姐姐,我把这些都攒着,等过年就去割块肉回来咱们一起吃。”
秦宝珠含笑连声说好,心里却有些发酸。可怜常喜儿不过五岁光景,就要为生活发愁。想她上一辈子五岁之时,无忧无虑,连钱是什么物事都不大清楚,哪里还懂得为家里分担生计!她决定隐下罗氏的事不提,免得常喜儿小小年纪就失去纯真的笑容。
正在这时,罗氏提溜个酒瓶子摇摇晃晃走进来。她发髻凌乱,衣裳脏兮兮的,手臂处还有几道口子,上头还带着发黑的血迹。皮日兰先前说她被人追砍,看来是真的。常喜儿一看到罗氏,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来,攥着铜钱的手慌乱地放在身后,怯生生叫了声娘。
“死扫把星,你藏什么?”罗氏甩手把酒瓶子扔地上,跑到常喜儿面前。瓶子咣当一声全碎了,里头不见一滴酒。
一股酒臭与酸馊的怪味扑鼻而至,秦宝珠毫不客气地掩住鼻子。罗氏正恶狠狠盯着常喜儿,哪里还看得见她。
“没……没什么……”常喜儿嗫嗫嚅嚅,吓得直往后退。
罗氏老鹰抓小鸡般一把拎起她,一看是钱,立刻夺过来,笑道:“想不到你这晦气的还有钱。”说罢,把常喜儿掼在地上,直奔她住的屋子好一阵翻箱倒柜。秦宝珠扶起常喜儿,才刚走到门口呢,就看见她狠命地摔碎一个陶罐,十几个铜钱滚落在地上。常喜儿这会子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勇气,扑过去抱住罗氏的腿,哭喊道:“娘,别拿走,这是我攒着家里过年的……”
“滚开!”罗氏甩了好几下脚都甩不开常喜儿,气急败坏之下,硬生生掰开她的手臂,拽着她衣领提起来。手掌高高扬起,正欲狠狠落下,秦宝珠忙喝道:“住手!”
罗氏一看秦宝珠在旁怒瞪着自己,也不知怎么的,竟然怕了这个六岁幼龄的孩童,这会子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我是你娘,拿几个铜钱打酒喝怎么了!”话虽然说得强硬,语气却软了下来。她终究是放下高扬的手掌,把常喜儿扔在地上,捡起那些铜钱,扬长而去。
常喜儿坐在地上呜呜地哭,秦宝珠叹口气,安慰了她许久,又拿出几个铜钱,许诺不久的将来赚更多钱回来,常喜儿这才止住哭泣。只是赚钱真的如许容易吗?秦宝珠眼神黯淡,殷氏生病抓药需要大笔银子,罗氏又总回来刮钱,看来她还是得好好想个赚钱的法子了,省得到时候连这个冬天都熬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