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凡原本就和戴勇、庄骏这种几朝的老臣不同,他是从国子监以太傅身份登上相位的,一没有为地方官的经验,二没有戴勇等人那般功劳和人脉,能够为相,全靠皇帝的信任和倚仗,朝中也不乏早就对他有意见的老臣,只是陆凡实在是聪明,又行事谨慎,很少让反对者抓到把柄。
但一旦有了把柄,也就越发危险。
见到这位“恩师”和“座师”进来探他,黄良才心中其实有一点内疚。
他是一个有城府有手段却不失原则的君子,是他幼年时最希望成为的那一种人。在国子监时,他也想隐藏自己的天赋和能力,可是这位已经位极人臣的宰相却像是寻常的博士一般慢慢挖掘出他的潜力,想要将他送上更高的舞台。
这样的人是值得尊敬的,也是值得让人追随的,如果他不是方家人,仅仅只是黄良才的话,恐怕真的会一直跟随在他的身后学习,以期能够站到更高之处。
他便是这样一边矛盾着,一边憧憬着,像是受宠若惊又像是犹豫不决的参加了殿试、当上了舍人,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看起来似乎老了十岁的陆凡一进了监牢,就被黄良才的惨态吓了一跳,可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幽幽发出一声叹息。
“哎!你这是何苦!”
黄良才困得眼睛半睁半闭,全靠咬着舌尖才让自己不昏睡过去。实际上,昏睡过去后情况会更糟,因为泼水、抽鞭子都已经打不醒他了,现在他们都是直接夹他的手指,十指连心,无论睡得多沉,都会一下子惊醒起来。
陆凡看着这位他昔日看好的年轻人,轻轻地说道:“其实你从来没有想过让陛下死,既然如此,又何必下蛊呢?”
半睡半醒间的黄良才突然掀动了几下眼帘。
“以前你不知道也算了,后来你日日在陛下身边值夜,应当知道陛下有一忙起来就边批阅奏折边吃东西的习惯,你既然能在墨汁里下蛊,就能在墨汁里下见血封喉的毒,可你没有这么做,反倒麻烦地只是下了一种能让人虚弱的虫卵……”
黄良才没有回话,陆凡却依然慢悠悠地说着:“一样是入口,如果是为了报仇,用剧毒比什么虫卵有用多了……”
“方琳,你为何不用毒?!”
一句石破天惊地“方琳”,终于惊得他咬破了舌尖,犹如游魂一般抬起了头来,嘶声道:
“谁,谁是……”
“我猜你花费这么多功夫、冒着这么大危险,甚至改头换面入京,原就不是为了报仇,只是你心中仍有不甘,才会铤而走险。”陆凡的声音渐渐高昂,“你日日在陛下身边值守,足够让你看清陛下是个不世出的明君,而你们方家却对代国究竟造成了怎样的灾难……”
“青州赤地千里、十室九空,露于野外的白骨收敛了几个月也收敛不完,从你方家造反之地兴起的蝗灾足以表示老天对方家的惩罚,你明明知道方家覆灭是咎由自取,却因为不愿意承认而胡乱迁怒他人……”
陆凡越说,眼睛里越是精光闪烁。
“早有造反之意想要更进一步的,是你的曾外祖父!志在消灭代国动乱之源、下令彻查方家的是已经驾崩的先帝,你方家的罪孽从你曾外祖父伏诛的那一日原本就已经了结。若你祖父叛逃出京后选择隐姓埋名从此遁走,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也不见得会就对你们赶尽杀绝,可是方顺德却自寻死路选择执迷不悟,才弄到今日这般民不聊生、不死不休的局面。”
“你们方家是罪人,而为你们方家的罪孽在擦屁股的却是陛下!”
“那些因你方家强征壮丁而死于战乱的无辜百姓,如今是陛下下令在抚恤!”
“那些因你方家横征暴敛而死于饥荒的百姓,如今是陛下下令在赈济!”
“那些因无人打理而被蝗虫啃噬了庄稼的田地,如今是陛下下令免租、赠种、借牛,让他们度过最艰难的时期!”
“那些十室九空之地,还不知要经过多少年才能恢复往日的生机!”
陆凡看着方琳,一声暴喝:“你还想要方家的罪孽累积到何时?”
“若是陛下和朝中的大臣们因此又了万一,你方家日后除了成为史书上遗臭万年的罪人,再没有第二种可能!你想要全天下的人将你们方家的列祖列宗从坟墓中挖出来,从此鞭尸弃骨,死无葬身之地吗?”
“他们是我的曾外祖父、我的祖父、我的堂叔父、我的兄弟……”方琳抽搐着,“我……不悔。”
“我还是问你,如果你不悔,为何下的不是毒,而是蛊?”
陆凡沉着地反问。
“你已经悔了!你心中起了迟疑,所以用了只会让人虚弱的虫卵。你的内心里,是希望有人发现你在做的事,然后阻止你的,是也不是?”
“不,不是……”
方琳微微摇头。
“既然不是,你为何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