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祯没有在樊城逗留多久,就启程返回许县。因为这些天来,从六州送来的急报是一封比一封要命,级别最低的那一封,也是“军情似火”级别的,更别提高一点的那几封了。
原来,梁祯在乌林的大败,被退守徐州的袁谭、袁术、吕布三人解读为梁祯势力已是外强中干,不仅无力扩张,就连自保,都难以维系的信号。因此,这三人是分别出兵,攻略青州和兖州,三人的判断似乎是正确的,因为一时之间,此两州的梁军竟是连连败退,丢了数十县城。
而这三人的胜利,又让“滞留”在梁祯辖区内的野心家们,看到了希望,于是乎,豫州涌出了一股黄巾军,幽并之交,那归附了梁祯十多年的屠各胡,竟也闹起事来。
但这些,都不是最要命的,因为最要命的事,所呈报上来的时候,无论是语气还是表述,都恰恰是最为温和的。
而这件事的起源,是一封来自冀州别驾从事崔琰的奏疏。崔琰是冀州名士,曾求学于经学大师郑玄,后来因躲避黄巾起义,而辗转青、徐、兖、豫,足迹最远之处,甚至到了江南的寿春。黄巾起义被平定以后,崔琰曾先后为何进、袁绍征辟。而在梁祯占领冀州后,崔琰便被征辟为冀州别驾从事。
崔琰在奏疏中说:《礼记·檀弓下》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当初孔子与弟子周游六国时,曾经过泰山,当时的泰山虎患猖獗,但一位妇人,却依旧选择和家人定居在泰山脚下,尽管她的公公、丈夫、儿子都先后为猛虎所害。孔子问妇人,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妇人回答说,因为此处没有苛政。孔子听罢,便感慨道‘苛政猛于虎’。
而如今,冀州的百姓多有逃匿之举,琰细查之下发现,百姓选择逃匿,是因为民屯的税役过重,令百姓陷入贫苦之中。这难道不是比猛虎更恶毒的苛政吗?故而,琰以为,这民屯的制度,当予以废止。
梁祯听罢,心中是只觉一阵剧痛,这剧痛之感,他是许久没有经历过了,哪怕是数月前,在乌林,目睹自己的十二万大军被周瑜一把火烧清光的时候,梁祯的心,也没有像今日这般痛过。
因为,梁祯当年听从任峻、枣祗二人的建议,在内地广泛设立民屯的目的,正是为了让民众不再苦于官府和豪强的双重压迫,从而能过上安居乐业的好日子。但到了今天,无论是从梁祯的亲眼所见,还是崔琰的上书来看,民屯制度,跟梁祯的本意,已是南辕北辙。
“乌林之败,祯并不担忧什么。”梁祯将奏疏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因为无论是孙仲谋,还是刘玄德,都没有那个实力北上中原。但民屯的失败,却是令祯,寝食难安啊。”
梁祯说这番话的对象,是董昭。而之所以在一众幕僚之中选择董昭,是因为梁祯想知道,董昭的心究竟在谁那里,如果还是向着梁祯自己,那他就可以放心地将梁昭的教育,托付给董昭了。
高层间的对话,往往是短暂而信息量巨大的。而且,对话的双方,还必须在寻常的思考时间之中,想出几近完美的答案,否则就极容易会给自己树下不死不解的仇敌。
“依昭看来,民屯之策,事与愿违,皆因名不顺。名不顺,则难行之。”董昭摇着羽扇,语速不急不缓,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进了梁祯的耳朵。
“何为名不顺?”梁祯狐疑地问道。
“民屯之政,不见于《汉律》,故各级官吏,即使有心,也无法可依。做少了,亦不易被降罪,反之,若做多了,还有祸及自身之虞。”
董昭这话,就如一盘冷水一样,浇醒了梁祯。因为,这军屯民屯虽已施行十余年,但相关的律令却一直没有颁布,虽说有太师府和尚书台的公文背书,但这两者的公文的效力,跟《汉律》相比,还是差远了。如此一来,也难怪士族出身的官员,不愿推行。寒门出身的士子,也不敢去搏了。
但是,这修改《汉律》又哪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因为这《汉律》可是名副其实的祖宗之法啊。既然是祖宗之法,又岂是可以轻易变更的?不说他人,光是朝中以杨彪、司马防为首的一众老“学究”就足以跟梁祯“辩论”上数年了。
更何况,这变更《汉律》还容易向一些与梁祯貌合神离的人,传递出一种令他们不安的信号——这次是修法,下次就可以是修制,再往后嘛……
思来想去,梁祯还是只能先让董昭告退。让董昭告退,就意味着这事被梁祯搁置了。
但搁置,并不意味着梁祯准备将其“束之高阁”了,因为梁祯心中,正在酝酿另一个方案,一个若是能成,将极有可能改变如今政坛死气沉沉的局面的方案。
“自初平年间,起兵伊始,祯为了内部的安定,给世家大族做了不少让步。乃至于其实力,比起中平年间,似乎还不减反增。若长久以往,这将会危急你我开拓的基业。”
这一次,梁祯商议的对象,是黑齿影寒。因为也只有盈儿,有资格参与到这最为核心的事情当中来,不错,就连董白在外庭的盟友梁琼,也还差了一点火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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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齿影寒也是唯一一个见了梁祯,还能不停下手中活计的人。故而,梁祯头一伸,就看见了她正在写的几行字。正是当年,袁绍在院中醉酒舞剑时,所作的词: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
“对不起,”梁祯红着眼道,不错见到这九个字的那一霎,他的眼泪,缺堤了,“但我是真的,想早点带你去扬州。”
黑齿影寒缓缓地从纸张之中抬起头,只是这一次,她的双眸不再如往常一般冰冷瘆人,而是仅剩下了一股,死了一般的沉沉之气。这气息,梁祯并不陌生,因为不久前,他才刚刚在向阳里的农人们眼中,看到过。
“兵败了,政也败了,嘻嘻,一败涂地。”梁祯傻笑着,一点点地转过沉甸甸的身躯,而后,慢慢地往,门开着的地方走去,这门之外,是一方冰凉的湖泊。
盈儿的眼神,成了压倒梁祯的最后一根稻草,因为就在两人四目相触的那一霎,梁祯便懂了盈儿的意思:赤壁大败,梁祯所失去的,并不仅仅是十多万的雄兵,还有,他得以跟六州之中那些盘踞了数百年的世家大族叫板的资本。因为,在这个纲常不振的年代,手里没兵,任何人,都什么也不是。
当然,现在说梁祯变得什么也不是了,也为时过早,因为梁祯手中,还握着武卫、武安、广平三支劲旅,张燕的黑山军,也还保持着对梁祯的忠诚。臧霸领导的青州军,也没有表露出要反的意思。
“若是南征胜了,你便能像高帝一样,横扫群雄,而后筑文景之基石。”背后传来的声音,就如一支支带着倒钩的箭,一支接一支地,穿过梁祯的心,“现在,重头开始吧。”
所谓的重头开始,就是让梁祯像当年一穷二白地从并州出发时那样,在连绵的战争中,不断地收编降军、流民、壮丁,以组建起一支,只听命于他梁祯的郡国兵。而不是像江东的孙权一样,打仗时,还得跟江东的士族讨价还价,以让这些豪族将自家的私兵,暂时交由孙权统一指挥。
世人解说,万事开头难。但其实有的时候,重头去做一件事,才是最难的。因为这个时候,人所最缺的东西,并不是第一次去做时所缺的经验,而是比经验更为重要的,时间与时势!
当年,梁祯可以一路招降纳叛,壮大实力,是因为整个天下都在混乱之中,到处是流民,但现在,北方已经基本平定,又哪里还有降军和流民供梁祯去招纳呢?即使有,梁祯自己,还有二十年的时间,去重新拉起十万大军吗?
别过盈儿后,梁祯找到了杨修,然后,问了杨修一个问题:“自赤壁败后,六州多有反贼,州兵剿之,则窜入他州。依德祖之见,祯该如何是好?”
杨修并不是梁祯的军事幕僚,因此当梁祯这么一问他,杨修的心中,就是一激灵,因为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梁祯给他制造的一个“危机”,所谓危机,就是危险与机遇并存,处理好了,说不定就能高升,若处理不善,只怕是要身死族灭。
“太师,依修之见,反贼不止,皆因州郡琐碎,有损威仪。宜复古置九州,则冀州所制者广大,天下服矣。”
“哈哈哈哈哈,知我者德祖也!”梁祯大笑不止。因为,通过这次简单的对话,梁祯便知道了杨修是站在梁祯这边,而杨修的背后可是弘农杨氏啊!
同意了杨修的策略后,梁祯立刻给荀彧写了一封信,以询问荀彧对变更十三州为九州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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