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黛点头,听得紧张到频频咽口水,“所以,现在是象群在向虎群示好,你们想要合作?可听你们的意思,安乐公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他甚至喜欢当乌龟。他能因为不想卷入麻烦拒绝洛阳,就不会再拒绝金陵吗?”
温朔道:“人不一定会因为利益而做出改变,但一定会因为恐惧而改变。安乐公既然能提出除去虺妖的条件,就证明他也在审时度势。乌衣营和龙门军之间战事已发,他们中必有一个陨落,一个独霸。若是乌衣营攻下洛阳,下一个,就会轮到蜀地。谢渊,你不会停手吧?”
谢渊轻松地耸耸肩,“是你推着我走上这条不归路的。开弓哪有回头箭。你稳坐道盟首席。我么——争个世家第一。只要安乐公乖乖上贡,他就还能住在这个孤石宫。我也不需要他做什么,在今冬之前,稍微骚扰一下龙门军后方,让他们无暇顾及前线。大雪封山前,乌衣营突破天险关隘,在平原腹地驻扎下来。”
沈黛想了想,“蜀地离金陵太远,调遣手下很不容易。如果我是安乐公,我宁愿选择近在咫尺的洛阳,凝聚力成一股牢不可破的势力,阻止乌衣营向西扩展的野心。”
谢渊愣了一下,随即不甚在意地笑,“你说得有道理。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说的整件事里,朔朔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温朔捏紧沈黛的手,将他拉离谢渊一段距离,“谢渊,走吧,天色不早了。”
谢渊快步赶上他们,朗声道:“朔朔代表道盟。我手里不仅有乌衣营的兵,还有一柄真正的剑尊。这是我手里最重要的两个筹码。安乐公不会忽视这一点,不,我确认他特别在意道盟。否则,请师兄出山除虺妖算什么要求,不过是要朔朔一个态度,确保他坚定地站在金陵谢氏这一方。”
沈黛从谢渊的话中听出一丝丝受制于人的意味。或许,本质上,眼前的这对肝胆相照的师兄弟根本不是一条心,不过是你利用他,他利用你。
温朔垂下黑眸,盯了沈黛好一会儿,无奈道:“你在琢磨什么?是不是觉得这个世间只有利益,只有利用,只有算计,没有真情实意?”
沈黛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温朔道:“不是的。谢渊为我回梅林,挑起他所不喜欢的担子。我为他解决后患,用剑开辟前路。我们都是心甘情愿。我们鬼宿——永远不会用剑指向自己的师兄妹。远山,我希望你也要记得这一点。”他想了想,露出一个微微的笑,“杀我——除外。毕竟,说出去的话不能收回来。我也是需要遵守承诺的。”
第073章四恶道:畜生(三)
沈黛无声地“切”一声,装作不经意地看向温朔又很快从他脸上游走,心里暗骂他揣着坏!虚伪!装!
沈黛的目光从温朔侧身穿过,落在一个有十几级台阶向上延伸的木亭子里。一个脸大肚圆的少年正侧着身艰难地下台阶。
胖少年一手提着松垮到大腿根部的腰带,一手扶着胡子扎成长条形山羊须的老仆的手背,走一步歇一步地往下挪动滚圆的身体。少年前后左右围着七八个人。那矜贵样子,仿佛光走那么几步路,他们还怕他摔个狗吃屎。
山羊须老仆时不时提醒胖少年:“少主,当心,慢慢跨。还有十级……九级……累了就歇一歇。”
温朔牵着沈黛的手走得飞快。
沈黛忍不住转身,别过头,盯着那个看起来分外笨拙又很可笑的胖少年。他们跨过正殿门槛的时候,胖少年终于挪到平地上。胖少年用袖子擦汗津津的圆盘脸,绿豆眼往上一抬,混沌虚空的目光撞入沈黛的眼。
沈黛不急不缓地扇动长睫羽,半是厌恶半是好奇地打量这个长得不怎么好看甚至算得上贼眉鼠眼的胖少年。胖少年立刻把眸子往下一沉,那样子分明是想装作没看见沈黛。沈黛被胖少年的样子逗乐了,直接笑出声。胖少年显然听到了,赤红从脖子爬上脸颊,大汗淋漓,衣袍从里至外洇湿了。
看人使拙看一次就够了。沈黛瞬间对胖少年失去了兴趣,转过头去,随温朔和谢渊走入一座华美的大房子。
宽广的堂内摆着二十几张矮桌,桌前设一方蒲团,上面跪坐文士打扮的青年,全都在提笔疾书。沈黛一行像是一柄劈开波浪的尖刀,行到哪一处,哪一处的文士就从跪坐转成匍匐行礼的样子,膝盖快速往旁边移,给他们让出一条更为宽阔的路。他们走过后,那条破开的口子又迅速被缝起来。
沈黛看着跪在他眼前的文士,忽然觉得心里很是受用。这是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被人小心翼翼托举到云端,他打一个喷嚏,跪在下方的人就要哆嗦一下。
沈黛尝试追寻这份受用的感觉从何而来。他下意识地仰头,去凝视凌厉成刀锋的温朔的侧脸,不自觉握紧了温朔的手心。他知道这些人跪的不是他。他暗自想,会不会有一天,他行到哪一处,哪一处的人也会自愿跪他?
他希望会。
温朔察觉沈黛在看他,黑眸闪了闪,仿佛在思考什么,随后道:“他们是在星算。蜀人擅占星,大小事前,必计算星轨以预测祸福。”
沈黛茫然眨了眨眼睛,转念一想,明白温朔误会了。他以为他看他,是在向他求问这些人在干什么。其实他只是在享受别人的跪拜,并渴望他们一直跪下去。但事实真相并不需要告诉温朔。温朔要怎么想,就随便他去。免得被温朔知道,笑他不自量力。
再往里边走几步,一件庞然巨物突然出现在沈黛面前。它有一层楼高,样子很奇怪,方形的底座上由四条飞腾的龙托起许多大小不一交叠的圈,勉强组成一个粗犷的圆球。
这件奇怪巨物下面站着个负手而立戴方冠的清瘦之人。他背对着沈黛他们,正仰头打量那件庞然巨物。
温朔微低头,“阴阳家说,天圆地方。这是浑天仪。”
“不够准确。这是一架黄道铜仪。西汉武帝的观星师就是依靠它制定了《太初历》。当然,自那以后,它被历代大观星师不断调规,早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安乐公转过身,对温朔微笑,眼角挤出金鱼尾巴一样的纹路,“早就听说温二公子博闻多识。我久居陋室,只能通过一些传闻了解外面的人和事。上次匆匆一见,并未留下多少印象。看来传闻果然是真的。”
“安乐公是——女的?”沈黛愣愣地说。
一身男装却在眉心点了朱砂的安乐公说:“星象所指,我为天命,则安然受之。这里不是古都洛阳,在继承家业之事上,没有那么多呆板的旧制要循。女子亦可承袭爵位。女子亦可光宗耀祖。”安乐公的目光似有所指地点过温朔,又朝谢渊点了点头,“谢王爷,久候。来人,奉茶。”
谢渊走到安乐公身边,只有侍剑的仕女紧紧跟随在他身后。谢渊抬头,同安乐公一起欣赏起纯铜打造的浑天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