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巫山连绵大雨。
这一天午后,沈黛吃过饭,端坐在窗户前,用手背撑着头,眨巴着眼睛看雨。他觉得细长的雨像是阿娘手里的针,好多好多的针从碧青的天际戳下来,扎入褐色的泥土里,那些花啊草啊就是天女绣出来的仙品。
因为下雨,沈夫人怕水汽洇了绣布,这些天,嫁妆一针也没有绣。但她的手却没有闲下来,她一直记着沈黛要的那双新鞋,就正好趁这两天“天气不方便,得闲”,动手做这双鞋。
沈夫人手边的竹篓里多了一把蜀绣的扇子。她时不时拿起扇子,也不扇,握着黄竹扇柄转来转去,仿佛在欣赏扇面的花样。一旦被沈黛用余光发现,她就装模作样放在脸边扇一下,很快又小心翼翼地放回竹篓,红着脸轻叹一声:“真热。”
就这样来回七八遭,沈黛含笑应了一声:“是热。苏夫人是守财奴,知道阿娘这两天不绣嫁妆,就不送冰来了。”
绣娘用冰不是享福。是因为夏日里绣东西容易出手汗,上好的料子和丝线染料下的重,沾水最容易色污。为了防止绣娘手上出汗,就把十指浸到冰水里,收了汗腺,用帕子擦干净,就可以清清爽爽地绣上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重来一次。如此往复,日日夜夜。
虽然这法子极伤绣娘的手,却也确实使得屋子凉快。
沈黛想到冰,看见雨,就仿佛见了苏愈。
他龇牙咧嘴。
苏愈真慢啊。
真的不希望沈夫人再为不相干的人绣一针一线,费一日一夜的眼睛。
雨一日少过一日,一日稀过一日,就好像西王母的绣针也不够用了。织女们扭扭捏捏,舍不得这些时日的劳作,不急不缓地将五彩织锦抖开来,挂在瓦蓝天际,成了一片片浮动的灿烂的云霞。
又是一天午后,沈黛转动井水边的车轱辘,将水桶拉上来,捧出镇在井水里的西瓜。他把西瓜放到沈夫人放竹篓的桌子上。他们没有刀,沈黛抬起手掌,作砍刀状,一掌劈下。
浑圆鲜脆碧绿一分两半,露出红色的囊肉。
也就是在那一日,苏大公子在赌坊滥赌,出千,被人砍断了右掌。
按理说,竹贤乡不大,街坊连着街坊,亲戚攀着亲戚,一切都是人情,苏家又是乡中首富,不至于发生这样的事。
不知道——
没人会把这样的事告诉客居下房绣嫁妆的沈家母子。
他们只知道结局。
苏大公子断手的血止不住。死时,尸体是雪白色的,浮在大片大片血红的被褥上。
苏家本来要办喜事的,哪承想先办了丧事。
夜里,那扇通向熬糖小院的门不再被关闭插销,因为没人再在意这样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沈黛听熬糖的三个匠人私下议论。苏家可能要遣散所有和三小姐亲事有关的佣工。他们说,他们肯定是不会走的。忙活了三年多,桂花糖只剩下几千颗就压成了。现在结账,工钱少一半。苏家的倒霉事是苏家他们自己的事。和他们不相干。
对——
不相干。
沈黛也是这样想。
苏愈做什么,都是在满足自己的欲望。就算是出了事,也是他自己没本事,自己食恶果。
苏大公子死后,沈黛总是在小院里撞上苏愈。以前,都是只见什么东西突然出现在屋子里,人是绝对见不到的。至少,在沈黛记忆里,他一次也没见过。沈黛心里明白,以前不是不来,是躲着他来。但近来,苏愈开始一点都不避讳沈黛,露面越来越频繁。甚至,三个人在一间屋子里一起吃了一次点心。
沈夫人日渐消瘦,日日相见的人往往很难察觉身边人的变化。非要积累到一定程度,才突然被亲近之人发现。
沈黛是在某一日发现沈夫人贴着嘴角的两个梨涡消失了,本就小得如同巴掌的脸在铜镜里只占了一半,下巴尖成了一个锋利的折,水光盈盈的大眼睛深深陷进眼眶。但即使这样,沈夫人还是这巫山间最娇美的一朵海棠,只是被雨水沾湿了,多了些许脆弱和可怜。
渐渐地,沈黛发现,苏愈来的次数越多,滞留的时间越长,沈夫人蹙眉、眼神恍惚、身体颤抖的情况就越频繁。
看起来,阿娘是在困惑、犹豫、纠结、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