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朔问:“小师妹,你认得这石像?”
曹云道:“这是我及笄之年,先生予我受戒的场景。当时,每一位魏民捐了一文钱,替先生与我造像。这像本该在甘露殿。我不明白,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谢渊啧啧称叹:“可以想象,吕祖活着的时候,有多呼风唤雨。小师妹在做公主的时候,有多受魏民爱戴。”
曹云嗓音湿濡濡,“常言道,爱屋及乌。魏民爱我,只因为我是先生身边的笔吏。先生是高悬于苍穹的日,站在他身侧的人,受其光辉,也变得温暖和耀眼。”
谢渊道:“小师妹,别自惭形秽,如你所说,吕祖真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他能选择你,肯定也是因为你足够优秀,至少——是与众不同。”
曹云摇头,“先生选我是情非得已。”她拢一拢发丝,缓缓而道,“先生原本要选的笔吏是男童。我父皇用了些手段,促成先生从未及冠的皇嗣中选一良才。我因仰慕先生,女扮男装混在参选的队列中。我并无奢望会入选,只是想遥遥看一眼先生。我记得我故意站在最后一排,就是不想让先生察觉我的存在。大家都在向先生和父皇行礼,我也学着他们都样子笨手笨脚地做。我从抬起的臂弯间偷看先生——”
谢渊插嘴:“然后,你们就看对眼了?”
曹云露出苦笑,“不是的。我因看得太入神,没发现旁边的堂弟早已发现了我。前一日,我刚在学宫里比他多背了几页书,他就记仇了,一脚将我踹在地上,还掀去束发的逍遥巾,故意让我当众出丑。当时,先生已选定了人选,正是我那堂弟,可他因为看到我摔出来,手指偏了半分,旁人看来,是他选择了我。”
谢渊叹道:“天注定的缘分啊!”
桃萌也叹道:“就是系缘分的线太细了,一扯就断。”
温朔也叹一口气,“桃子,我教你的话不是这么用的。”
“父皇很是恼怒,怒斥我不得放肆,即刻退下。先生慢慢走到我面前,朝我伸出一只手,并微笑着问我,小朋友,没事吧?我就抓着他的食指站了起来,那个时候周遭的人和物都模糊了,没有声音,只有透过纱窗射在脸上的暖阳,我像是踩在云上,站不稳,都要跌倒。先生刮了我的鼻子一下,我甚至觉得他手指沾到了我鼻尖的汗珠。先生转过头,对我父皇说,天道真难勘破,谁会想到,我最后选了个女孩儿呐。”
温朔走过去,朝曹云伸出手,“小师妹,起来吧,地上凉。”曹云的手搭了上来,温朔仰头,看的却是后面的那群女子群像,问,“这些也是那个时候造的?”
曹云回答:“不是,本来没有。”
谢渊凑上来,“怎么,有什么不对?”
“嗯,这些人里只有小师妹跪着……”温朔摇了摇头,“没什么,或许只是我想多了。”他凝了曹云一会儿,待她情绪恢复了会儿,道,“小师妹,在进极乐坊前,我有最后一件事要告诉你。”
曹云从袖子里取出帕子,点了几下眼角,发现帕子擦过鼻涕,还是湿漉漉的,就又塞了回去,眨眼睛,让风吹干眼泪,“朔朔你说。”
谢渊双臂展开在空中,伸了个懒腰,“今日,真是我们鬼宿敞开心扉的黄道吉日。连朔朔这个闷葫芦都要把心底秘密一股脑儿倒出来。很好,大家把自己的魂儿在太阳底下晒晒,就都干净了。”
温朔道:“此是我的私心,如果这件事到后面才被抖出来,难免会生出芥蒂。我不想做小人。晋司马取魏曹而代之,国仇家恨皆牵涉其中。我是司马将军的后人——不,我是他的儿子。”
“鬼族之后么——原来如此。”谢渊本来神色松松,又一霎收紧脸上的肌肉,“你等一等!你确定是司马将军的儿子?不是孙子、侄子?你不是温家老家主的儿子吗?就这么一个重男轻女的老男人会把看得比天还大的家族交给一个外人?再说了,哪个男的也不想当绿帽王啊!”
温朔道:“我是姐姐的孩子。”
“你——”谢渊一步迈出,一拳捏在温朔胸前的衣袍上,桃萌裂开尖牙咬谢渊不放手,谢渊也不搭理,仍然捏着拳,桃花眼对黑眸,然后,谢渊松开,抚平衣袍上的褶皱,嘴角上扬,“你们温家的家事——倒也不必如此对外人详述。”
温朔看向曹云,忐忑地等待她开口。
曹云忙着理一绺绺的发到耳后,又调整了狼毫笔在鬓发间的位子,把它插得更牢固美观。
温朔的心悬着,又开口:“小师妹——”
“几位客人,二掌柜让我来问候各位午后安。今日极乐坊起了一坛青梅酒,要以此酒为酬,价高者得。各位若是有兴趣,可随我来。”一个颀长的瘦弱少年朝三人作揖行礼,他身上的衣衫是未染色的旧苎麻,打有补丁,针脚敷衍,都露在外面,被浆洗得又干又硬,褪色成了不自然的白,随着他躬身,过于短的袖子折起一道僵硬的折,瞬间见了雪白的肘和骨头戳出来的手腕。
三人都有一种感觉,就算是这件破衣衫也不是眼前这个瘦弱少年的,怕是家里爹啊兄啊穿剩下,或者更甚,根本是竖在谷场边吓麻雀的稻草人身上随手扯下来的。
谢渊插手环胸,眯眼,从头至脚打量少年,“看来,极乐坊不复往昔那般辉煌,派个这么不体面的人出来拉客。”
少年神色淡淡,“二掌柜说,这位公子瞧着像是地主家的傻儿子,肯定一掷千金,快拉进来。”
谢渊挑起一边的眉毛,“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回答:“方有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