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这个从小就没了娘亲的人来说,轻盈更像是我的母亲,我的姐姐,我的朋友和玩伴,如今却要离开她……忽地亮光一闪,怎么没想到呢?我抓住她的双肩,高兴地说:“轻盈,和我一起走吧,我们一起行遍天下,去看那江南的烟雨,江北的连云,好不好?”她的泪水盈满眼眶,终于缓缓地摇了摇头,像一泓秋水随风dàng漾。“我不走,我是属于这里的,这里……就是你的家。哪天你乏了,倦了……就回来……酿好的青梅酒永远摆在这里等你……”我鼻子微微有些发酸,转过头,院外重重叠叠的楼阁屹立如昔,仿佛没有什么能撼动它们,几枝新绿横过天际,带来chūn天的气息。
☆、第3章
再过得几日,便是一年一度的四大家族会议,今年轮到秦家作东。这几日,人已经陆陆续续到齐了,门庭若市,络绎不绝,秦家上下忙得不亦乐乎,正是我出行的好时机。秦家虽为四家之首,但其余三家中也不乏高手才俊,尤其这几年在江湖上活跃的后起之秀,十有七八都出自四大家族,因此每年一次各家家主共聚一堂,商讨大事的时候,也是各家青年才俊互较高下,一别长短之时。
这种时候,我常常是闭门不出的。因为秦家少主这个尴尬而又摆脱不了的身份,更因为自己的平庸无能,我知道一旦踏出这个院子,一不小心就会沾上无尽的麻烦。何况我既已打定主意要走,便万万容不得半点差错。
奈何,你不去找麻烦,却不代表麻烦不上门找你。
“你是秦家的人吗?”我抬起头,望进一双明亮如星子般略带好奇的眼眸时,心里是满满的无奈。为什么自己端坐家中不乱跑,喝个茶,看本书都会有麻烦找上门呢?一般人看到一间外表萧瑟破落的院子都不会想再看一眼,怎么这个人就偏偏那么好兴致推门进来呢?
“你是秦家的人吗?”那声音不死心地再度响起,无奈地放下书,伸了伸懒腰,要不是轻盈去帮我打点出走的事宜,我此刻一定会掉头就走,把麻烦扔给她。
“是啊,不过我是比较不受重视的,所以住在这里。”为了避免他纠缠不休,gān脆连下一个问题的答案都回答好了。那人似乎对我的回答怔了怔,随即浮起一丝同情之色。这回轮到我好奇了,看这人的打扮,分明是生长在富贵人家的公子,说不定就是那些后起之秀中的某一个,这样的人不是最应该嫌贫鄙娼笑落魄的么?何况我既无权也无势,更没什么值得他假惺惺的。再细细一打量,长眉修目,面容俊朗,嘴角总是微微向上翘,整个人都沐浴在如阳光般的气息中,令人心生温暖。这个人,似乎和我以前所见的,有些不同呢。心下对他生出一丝好感,却对他的同情感到好笑。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你叫什么名字?”“问别人的姓名前应该先报上自家姓名吧?”我再摆上一个茶杯,斟上一壶茶,既来之,则以客待之。他笑了起来,发丝在阳光下飞扬,似乎也散发着阳光的味道。“君融阳,我的名字。”大步踏了过来,在我身旁坐下。果然,君家第二代中的第一高手,现任君家少主,如果没有意外,下任君家家主的位子就是他的了。我不常出门不代表我无知。
“惊鸿。”“什么?”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刚刚的潇洒不知跑哪去了,那模样逗笑了我,配上平日不修边幅的长发,想来此刻更像个疯子。“秦惊鸿,我的名字。”料想他的反应定是一笑而过,虽然我是秦家少主,这个名字对于秦家来说却是耻rǔ,试想没有哪个家族会把自己不成材的子弟宣扬,惟恐天下不知,何况我还不是一般的弟子。却不料他深深凝眸,半晌无语,久久才以喟叹似的语气轻轻道:“初见无心,再见惊鸿。”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听见这句话,那以后,还有两个人,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当时我只觉莫名,什么什么,我知道自己长相平庸,无甚出奇,但也不用说什么“再见惊鸿”,难道看一个人还有第一次看不美,第二次看就美的道理?真是乱七八糟,狗屁不通。有些不悦,还是把茶杯递了过去。“我虽然是秦家的人,却也无权无势,你不必如此捧我。”他闻言又是一怔,又笑着摇摇头,接过茶杯,细细啜了一口,不由赞道:“好茶!昔闻皎然和尚‘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以诸仙琼蕊浆’,今日一品此茗,方知古人诚不欺我。”这一番话倒说得我心有得意,对于十几年来亲自采茶、制茶的我来说,自己的作品当然是知道的,这“伽机”,放眼天下,还找不出第二个品种能与之相比的。
以后几日,君融阳常常借着饮茶之名跑来找我。我神色如昔,心底却不由有些着急,机会就在这几天,被他这么纠缠下去,我何年何月才走得了?幸好,我盼着救星,救星便来了。
“融阳,你怎么会在这里?”带着一丝鄙夷的声音传来,正在对弈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向声音的来源。我是因为武功不行所以没发觉,怎么连君融阳这样的高手也好象一副惊觉的样子?软衾缓带,长身玉立,如果不是脸上那股倨傲太明显,倒真是一位翩翩佳公子了。咦?这个人好眼熟。
“千寒,你怎么来了?”君融阳站起来,迎向来人。我
恍然,原来是我的二堂哥,秦千寒。秦千寒眼睛瞟过四处,撇撇嘴,勾起一抹轻蔑的笑:“融阳,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认识了我的堂弟——秦家少主了。”十几年下来,听惯冷嘲热讽的我当然不会把这种小小的恶意放在眼里。倒是君融阳的反应让我很好奇,是先恍然大悟后鄙夷呢,还是一味地同情下去?可是他眼睛里除了开始有点讶异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不愧是君家少主。他转过头,朝着秦千寒:“千寒,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秦千寒又是一撇嘴:“要不是有侍女看见你进了这扇门,我还真想不到你会到这乞丐似的地方来。”边说着,眼睛有意无意地掠过我,“快走吧,千晴正在找你,未来妹婿,快去哄哄她吧。”不由分说拽了君融阳的手臂就往门外走。他转过头看着我,欲言又止,终究还是跟着秦千寒走了。
小小地热闹了一下,院子回归平静。我走过去,把半开的门合上。原来君融阳的关系已和秦家如此密切了,将要娶秦家这一代最美丽,最受宠爱的妹妹秦千晴,秦君联姻,无论从大局还是从个人上来说,都对他大大地有利。何况男的俊朗,女的娇柔,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天作之合。我收拾着衣物和几本随身的书籍,想到这里,不由笑了笑,看来是没办法吃到你们的喜酒了,有些遗憾呢,毕竟你算是我十几年来的第一个朋友,但相比之下,我的自由更重要。
☆、第4章
“惊鸿,天气冷了要记得多穿件衣服。“
“我把青梅酒放在包袱里了,想喝的时候就自己拿。““见到有人打架逞凶要远远避开,千万不要多管闲事。““……”
盈盈粉泪的玉容qiáng颜欢笑,殷殷地嘱了一遍又一遍,我没有丝毫不耐,更多的是不舍和歉疚。相依为命十几年,如今却要抛下她一个人远走高飞,那份亲情和友情,是万万割舍不下的。帮她扶好乌发上斜斜欲坠的簪子,深深地注视着这温柔多情的女子:“轻盈,我走后,你一个人会很寂寞的,不如……”一双玉手搭上我的嘴,摇摇头:“我是不会走的,也不会嫁人,我要留在这里。”看着我,她忽然笑了出来,扑闪扑闪的眼睫多了一份狡黠:“不用担心,哪天我住得腻了或是你爹追究起来,大不了就学你一样包袱款款làng迹天涯。”轻盈啊轻盈,你要真这么做就好了,只怕你放不下这里的许多东西……“但是,”眼神忽而又认真起来,“我答应过你,每年的chūn天,一定会在这里为你酿最好的青梅酒。”我眨眨眼,竭力忍住将要掉下的眼泪,qiáng笑道:“好,纵使我回不来,每年chūn天也一定会想起你和你的青梅酒。”
不知轻盈用了什么法子,当我走出偏门时,那里已经没有了往常的守卫,平日就冷僻,加上这几日的繁忙,仆役的行迹更是罕见。
我慢慢走着,直到离了秦家很远,一回头,仿佛还看见那扇小门旁那个衣袂飘摇的白影,那双情致殷殷的眸子。望了最后一眼秦家那重重叠叠,风帘翠幕的亭台楼阁,心里默默道:别了,秦家。别了,无意院。别了,轻盈……还有……君融阳。
抛下心底最后一丝惆怅,把沿道的晓枫浮云深深吸进五脏六腑,我加快脚步朝前方走去。
☆、第5章
浮光明月,长袖清歌,自古烟花流水地。
本来计划好先往大漠西行,忽而想到轻盈,想到她曾说过自己生在“玉勾飞絮,珠翠填咽”的江南,于是便想去看看那溪桥柳细的风光,看看那轻盈曾经看过的huáng杨紫藤。当时不曾想,那改变路程之后的一步步,是否本来就是我该走的方向?
一路走来,包括一门二宫三派四大家的江湖高手与一gān羽扇纶巾的文士书生不约而同地朝同一个方向走去。或行色匆匆,或踌躇满志,或兴奋难抑。一个时辰后坐在客栈里,疑问得到了解答:名震天下的“无双楼”楼主秋云罗广发天下英雄帖“以文会友,以武招亲”。“红颜素手”秋云罗的大名,即便是我也时有耳闻。关于她的传说,何止千万:五岁作诗,七岁能文的才女,却不幸流落风尘;十七岁脱离“潇湘馆”自立门户“无双楼”,闻名南北的秦楼楚馆“潇湘馆”却在几个月后的某天夜晚付之一炬,全馆内外几百口人生死成谜,却无人追查;南朝与北庭兵戎相见数十年,北庭一度连占上风,南朝欲和不得,秋云罗自愿前往请和,经过一夜长灯,北庭兵马大元帅楚霄退兵三十里,并竭力促成两国邦jiāo,之后挂冠离去,留书一封,称“秋云罗是楚某今生今世最仰慕的女子”,众说纷纭,一时为最;时宫廷第一乐师前往无双楼听曲,不到一柱香,站在房外之人便听见一声长叹“幸闻仙乐,岂敢再以凡音rǔ耳”,自此摔琴而去,杳无踪迹;十九岁时拒绝南朝皇帝亲弟崇恩王爷的三次求亲,宣称自己爱上了一名使君有妇的商人,断然弃楼而去,两年后重回无双楼,颜色容光丝毫不减,却绝口不提两年中的任何事,又引来揣测无数……这其中的真真假假,恐怕惟有秋云罗自己才说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