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夫,我实在是佩服了。您说这还不是家学,您这是从哪儿学来的呢?”
“唉,说来也是惭愧。我九岁那年就民国了,我们旗人的钱粮没了,就只剩下卖。卖了古玩、字画,就卖首饰,首饰卖完了就卖房子,反正这吃穿是不能短着。那话怎么说来着,死要面子,活受罪。”
“原本到我们老爷子那辈,还有个两进的宅子。民国没几年,就混得只剩下住大杂院了。我们对门有位黄奶奶,那是最会做炸酱面的。小时候,我就隔三差五地去她家蹭饭,后来就把手艺给偷过来了。”
金大夫又推了几下酱,探头再一闻,脸上露出无比的享受:“这就得了。老张头,面码快着点儿。李先生这吃过面还得去陪着林小姐呢。”
金大夫最后这话让我不禁脸上一红,刚想说两句解释的话,他便笑着示意我不用。
“林小姐这命也是够苦的。亏得还有您这样够意思的朋友。”他边说边抓起一块布,擦着手。
我见他要乘酱,便帮他拿过一只大号的青瓷花碗:“也得感谢您呀,金大夫。这年头,别的朋友也罢了,认识个大夫那才是管用。”
金大夫摇摇头,脸上浮出几丝酸楚:“您这是恭维了,这年头救人的哪有杀人的管用。不说了,不说了,您给我搭把手,咱们吃饭。”
秋日里我们川中的菜品正盛,不多时老张便端上了七八碟各式小菜,青豆、豆芽、豌豆尖、水萝卜,众星捧月地环绕在青花酱碗旁。
我和金大夫在小竹桌边坐下。此时天气仍是温暖,金大夫原本人胖,忙了这阵,已是满头大汗。他就势把衬衫脱下,只剩了个背心儿。
“在北平,夏天就穿个汗袒,坐在院子里吃炸酱面。唉,那叫一个美啊。”
吃了几口,金大夫见我心不在焉,嘿嘿一笑,说道:“我说,李先生,咱们既然都是若颖的朋友,也别那么见外,你就叫我老金,我叫你老李,怎么样?”
我笑道:“那是最好。老金你在北平就与若颖熟识?”
老金嘿嘿一笑:“哪有那么走运。跟您这是一样,天涯沦落,萍水相逢。”他说到这儿,顿了顿,见我颇有同感,便又加上一句:“还有点儿相见恨晚吧。”
我脸腾地一红,忙着道:“我和若颖也是因为外甥女的关系,就如你说的,萍水相逢。只是这战乱年代,她又遭此不幸,就手照应一下。”
金大夫举起筷子,在空中像是打着拍子:“老李,你瞒别人,可瞒不过我。你忘了,我是妇科大夫,这场面见过多了。”
“别说是萍水相逢的,就是老夫老妻,那男人进来,多是只担心着啥时候孩子出来,是男是女,有几个真是对老婆在意的?你陪着若颖一进来,看那劲儿,我就明白了。”
见我仍是有些不自在,他便接着道:“李先生,听若颖说,您这早年是留洋美国的,怎么脑子还这么老封建似的?若颖现在是独身一人,你要是喜欢,就喜欢。现在这年头,多少‘抗战’夫妻不也过得好好的?”
我放下筷子,叹道:“我们四川人已经算是够幸运的,至少在本乡本土的。像老金您,若颖,多少万下江人,都是背井离乡的。老金,您家里也在这儿?”
听我问起他家,老金没答话,夹起一大筷子面,就着豆芽嚼了起来,看似也有难言之隐。
“唉,这事儿,说就说吧,”他放下筷子,用手擦了擦前额上的汗。
“入了民国,铁杆庄稼没了。我们老爷子看着坐吃山空也不是个事儿。就让我去学点儿营生。咱们旗人学不来买卖,就去学了医,总算是没辜负老爷子,在同仁医院里头混了样差事。”
“唉,我是没赶上什么留日、留美,也就是在北平好歹学的。医院里的大大夫都是留洋的,病人也看不上我们这号土鳖,说是大夫,其实也比跟班打杂的好不到哪儿去,可跟眼下这重庆不同。不过不管怎么说,家里总算有了进项,不至于等着喝西北风儿。”
“老爷子此时就忙着给我找媳妇。当初娶她,是想图个门当户对。她家在前清那会儿也有个世袭的爵位,到了民国虽是也败了,毕竟都算是前朝遗老,大家知根知底儿的。”
“哎,我们这大概也是前世的恩怨。打九一八之后,我看她就有点儿不对劲儿,成天美滋滋的。我问她怎么这么没心没肺,都要当亡国奴了,还这么美。您猜她怎么想,原来她娘家有个亲戚,跟在皇上身边,说是不日就要回满州,恢复大清,到时候咱们旗人就有出头之日了。”
“我当时就骂她瞎掰,民国都二十年了,闹腾了也不知道几次复辟,每次都灰头土脸的。这也就算是他妈的民国政府仁义,不比以前改朝换代,没把咱这皇室亲贵来个斩草除根,还不偷着乐,想什么呢,也不是。”
“可是没辙,她成天叨叨着让我去天津张园面圣,图个前程。我不理她,她便跟我们老爷子嘀咕。嘀咕了几年,老爷子也心动了,想着我在医院里也是受挤兑,万一哪天没了事由,就连坐吃山空都未必有得吃了,便说找个合适的当口去东北看看。”
“正巧那年摄政王,就是皇上他爹,说是要去东北拜谒,我们老爷子便凑了个随员,跟着摄政王从天津去东北。那会子,皇上刚在满洲国称帝,在北平天津招了一大帮子遗老遗少都奔东北去了。”
“老爷子在长春那阵子,我那老婆就见天地美。说是亏得咱们没再等,等到位子都占满了,哪还有咱们的。这次老爷子是跟着摄政王一起去的,那自是不同,说不准还能封个世袭罔替的爵位。”
“可是她美了没两天,老爷子就从天津回来了。什么也没说,就是绷着脸,绝口不提面圣的事。我那老婆,总是忍不住,问东问西,最后把老爷子惹急了,啪的就把杯子给摔了。‘他妈的,谁再提去东北的事,谁就给我滚蛋。’”
“我看老爷子这样儿,也懵了,就问他到底是怎了。我们老爷子平素是个最温厚的人,还没见过他骂街。他说啊,‘咱们旗人,辛亥年就算是亡过一次国啦。好在民国讲五族共和,没把咱旗人怎么着,还能算是个国民’。”
“‘到了他妈的东北才发现,哪儿是当皇上呀,就是给小鬼子当孙子。难道咱再亡一次国?别说咱们不干,那摄政王可是皇上他爸,住了一个月就不干了,说什么都要回天津。你猜王爷恼什么?这帮小日本居然说我们这拨人是什么‘旧清室关系人’。妈的,爸都不敢认,还什么关系人。以后谁都不许再提去东北,就在北平呆着。饿死就饿死!’”
听金大夫这么说,心里想着这四万万人的守土抗战,每个家都是一份辛酸。
“令尊爱国之心真是忠贞啊。”
金大夫摘下了眼镜叹道:“忠贞倒也谈不上,也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罢了。他心里总是想着自己好歹也是个宗室,在民国蛰居也还能忍着,要是成天给日本人当干儿子,那是决计不干的。唉,可就是这倔劲儿,也是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