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朝的文武,竟然来了半数以上。一群紫袍蟒带不时低声密语着,只有一位衣着朴素,头上仅有一枚桃木扁簪子的老妇人一直对着城门,望眼欲穿。
那城门守卫叹了一声,正要说什么,忽听得旁边的兄弟低声道,“来了,来了。”
守卫们顿时站直了身姿,目不斜视,端庄肃穆。
城门内传来马蹄的嘀嗒声,两个身着皂衣的差人,各牵着一匹马儿,跟在一位老者的身后,往城门行来。
那老者身着褐色的布衣,面色平静,神态雍容,若不是颈项上套着的枷锁,还以为他在闲庭信步。待他步出城门,那留亭里的大官们,拥着那位小老太太急急地向他迎了过来。
两方人马方一照面,除了那位小老太太还站着,其余人等竟然全都弯腰行礼,齐齐地矮了半截。场面很是气派。只后面那两位差人很是尴尬,这满眼望去,居然没有三品以下的官儿,他俩这是弯腰行礼呢,还是跪下呢,再不然五体投地?
其实他俩也是想多了,在场的这些人哪里有什么心思关注他们两个。一群人将老者围在了中间,挤得他俩无立足之地。
两位差人只好喏喏后退,不敢有丝毫怨语。
那被一群高官围在中间的老者身份当然不同凡响。他乃是当朝的前阁老谢晗。谢晗本已致仕,前阁老的头衔被抹了之后,圣人舍不得他离去,便冠了他前太子太傅的头衔,掌师范训导,辅翊皇太子,结果半年前,皇太子意外身亡。圣人大怒,谢晗被投入狱中,中间不知有多少周折,最终居然判了一个流放两千里,目的地是陇西郡一处无名的边荒小城—硕业。
且不管那群文臣武将围着谢晗在低声说什么,两位牵着马儿的差人识趣地退到了一边。自然有人上前跟他俩一阵威逼利诱,大意千篇一律,不过是要是谢晗在途中要是有个万一,小心他们一家老小之类的话,最后少不得还递给他们一些荷包,并许诺回来之后,还有重赏之类的话。
当然这么直白掉身份的话,自然是由管家、执事、偏将之类的人做的,这些人说完这些话之后,倒是都忍不住多看了这两位差人两眼。并非是要记住他们的样貌,防止万一出事,好找人算账;而是这两位差人的其中一位实在长得出众了些,身长八尺有余,即便是那把络腮胡子生得凶猛,也遮不住他白昳的肤色和一双囧囧有神的凤眼。
只是他似乎胆小了些,微微弯腰,表示谦卑,眼皮也下垂着,不怎么跟人对视。那十分过人的容色也被他这一身卑微的气质折损了九分,倒也不怎么打眼了。
许久,还是人群中的谢晗发了话,“各位,多谢相送,老夫这就启程了。各位若是有心,寒舍若是有事,还请施以援手。”
人群中自是一片允诺声。
唯独那老太太,紧紧握住谢晗的双手,语不成句。
谢晗微微一笑,“我有几句话,与你交代一下。”
一旁的人忙行礼走开,给这对相守了半世的恩爱夫妇一点时间。
老太太坚强了一辈子,即便是一辈子未有生育,也从未在人前示弱,此刻抓住谢晗的手不住的发抖,已是她这辈子最情绪外露的时刻了。
谢晗紧紧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三日后,你便去东山的迦南寺上香,自然有人安排你离开。万万保重。”他原本留着几缕美髯,这些日子在狱中不好打理,竟然遮住了口部,便是旁边有识得读唇秘术的人也看不到他在说些什么。
老太太到了这会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她也知道此刻形势复杂,不能多言,紧紧得握了一下谢晗的手,便放开,“你一路多多保重。一定要再来见我。”
谢晗点头,“一定。”他将老妻扶到一边,对众人一拱手,“就此别过。”
然后对两位差人招招手,竟然领头大步向官道行去。
这些前来送行的人或许心思各异,但看谢晗这副磊落洒脱的样子,众人忍不住心头激荡,纷纷行礼,目送他远去,直至他的身影在那尘土飞扬的官道上再也看不见。
且不说城门口的这些人,各回各家,或找酒肆茶楼等隐秘之所去商量如何面对京城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
只说这官道上的三人。
谢晗虽然两袖空空,颇为潇洒,看似豪放,实则心头也是百般滋味,并不如表面上那般超然物外。他不能说,也不能笑,更不能哭,索性阔步向前,将一腔激愤发泄在了两条腿上,直到走得满身大汗,来到一处分岔路口,这才停了下来。
此处乃是官道的一处要口,左侧那条路通向南方,过数个津口,可乘船,半月便可致扬州等江南富庶之地;而右边这条路,则往西,那里将通往他此行的目的地陇西硕业。
谢晗站在那里,不由得呆了片刻。
后面两位差人很是无奈地对望了一下。
这两位差人,那位肤色白昳,身型修长的络腮胡子,姓陆,单名湛;另一位常人肤色,身材结实的名唤王东湖。两人平日里并不在一处当差,但两家住的并不远,所以也说得上话。
王东湖问陆湛,“这可如何是好,这位可是打不得骂不得,可我俩偏偏只有两匹马,再不然我们将马儿让给他?我俩轮番步行?”
陆湛离开了城门众人的视线,就不再垂眉弯腰,他并不怎么刻意地直起腰身,王东湖也不过才到他的肩膀。
陆湛开口,“莫急,莫急。”他口中这么安抚着王东湖,自己却不由得四处打量。
王东湖奇道,“你找甚呢?”
陆湛的目光落在一棵树上,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眉头松展开来,他上前一步,来到了谢晗的身后,“老大人,时日不早了,我们还得赶到今晚的驿站,不然荒郊野外,露宿多有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