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宿卫、侍从,听不到崇德殿最里头的细微声响,直到辰时四刻,太子太傅疾步而来,于门外大声禀告:
“太子殿下,早课时辰已到,请您移驾南书房。”
话落半晌,崇德殿内仍是静悄悄的,不见半点响动,太傅于门外拱手再请:“殿下,请您移驾南书房!”
门里仍无动静,恭候在门外的太傅,抬头看了门人及侍卫一眼,这些人眼中也有几分惊疑,不禁抬手敲响殿门,连声疾呼:“殿下?殿下——!”
门框震动,敲得“笃笃”直响,侍卫跨刀疾步上前,与太傅一道,神色紧张地盯着殿门,——众人感觉不大对劲,正欲强行闯入时,突然,殿内一声响动!似乎有东西砸在了地上,令门外众人一惊,而后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想到:殿下又在摔砸东西了?
这些人伺候东宫新储君也有一段时日了,每当太子独处正殿,不允任何人前来打扰时,一旦门外有人冒失打搅,门里头总会有太子怒摔东西的声响。
上次,太子妃想入殿探望,都惹得太子怒摔折子,此刻听到殿内猝然传出这等声响,连侍卫都不经细想,就以为是殿下不愿被人打扰,便又纷纷退回台阶两侧。
太傅见状,更显焦急,猝然屈膝跪于门外,隔着门高声念诵荀子的《劝学》,从“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的殷殷劝诫,到“怠慢忘身,灾祸乃作”的警醒,再到“为之,人也;舍之,禽兽也”的愤慨激昂,通篇《劝学》念完,太傅已是膝盖酸麻,仍不见殿门打开、太子前来叩拜严师,老人家既伤心又失望。
“孺子不可教也!”颤巍巍起身,太傅摇摇头,拂袖而去。
此时此刻——
身处殿内的羿天,心中也是苦不堪言:十七往日假扮他在殿内静坐,屡次怒摔折子阻止闲人擅入,原是一片好心为他打幌子,眼下却令他尝了苦果!
心口疼痛难忍,羿天倒在地上,不停地喘息,胸口剧烈起伏,连呼吸都困难,如何还能发得出声?
适才,他拼尽全力蹬足踹倒书案旁一尊盛画轴的瓷器,卷缸砸倒在地,滚了滚,一卷卷的画轴散落一地,偏偏门外侍卫全当太子不想被人打扰,纷纷退守原位,只留个太傅与紧闭的殿门较劲了半晌,偏偏迂腐不开窍,跪在门外念《劝学》。
太傅失望地拂袖而去,羿天比他更加失望,困在殿内独自忍受心口猝发的锐痛,他紧咬下唇,咬得唇破血流,这才勉强保持意识清醒。
也不知过了多久……
钻心般的疼痛渐渐缓和了一些,羿天勉强支撑着自己坐起来,擦去嘴角残留的血滴,将地上的碎纸屑拢盖在沾染的点滴血色上,引烛火烧去,待得一点痕迹都不留,他才浑身脱力一般,靠在书案脚架上,闭了闭眼,感觉很累、很累,好想睡一觉,然而脑海里始终回响着李炽的声音:
“你这么信赖他,他却一直在欺骗你!”
“你的师尊,也不过是将你当做了一枚棋子!”
……
“不!”羿天摇摇头,反复告诉自己:李炽为人表里不一,他的话,绝不能信!
不能信!不能信……
“本公子没有骗你!你,原本就是本公子豢养的刺客,十年前行刺鞫容失败,你才落到了他的手里,尽管他抹杀了你的记忆,但本公子瞧出来了——你上次来万籁村、孤狼峰,就感觉到这些地方对你来说,其实一点都不陌生!”
“住口!住口……”
羿天痛苦地闭着眼,拼命地想要忘却李炽对自己所说的那番话,然而,他内心有个声音,仿佛在哀鸣:万籁村中,孤狼峰上,狼嚎猝起……似曾相识的感觉,怎样也挥之不去!
“是癫狂鞫容为你取的名字吧?你就不想知道‘羿天’这个名字的来历吗?”
李炽冷笑的声音,赌咒一般,挥之不去,在他的脑子里肆虐轰炸,似要炸裂的力道,突然冲破了某种封印,他的脑海里顿时有画面浮现——
画面里有山峰、野狼、猎网……有个狼孩被诱入网兜……
画面猝变,又出现了村落、人影……狼孩似在受训,习武射箭,有许多人围着他,面目却都模糊不清……
这些似乎是他年幼时的记忆,零零碎碎、拼凑不全,依旧无法让这段记忆清晰起来。
画面继续往前推移,场景忽转,他已然置身在山中道观……灵山之上,琉璃宝顶,楼观殿阁,地仗彩画,台基望柱……还有那一级级的石砌阶梯,每层皆有九九八十一,由灵山脚下层层铺上……此处,正是皇家道观“天机观”!
这个时候开始,尘封的记忆,突然变得清晰起来——竹林阵法里,那一片竹木搭建的屋舍,挂有“静庐”匾额的书斋,以及前赴后继般涌入书斋来的天下名师……
他被师尊鞫容藏在天机观的五年光阴,足不出户,潜心增长学识,鞫容为他请来名师,其中,有兵法名家,有博学鸿儒,有奇才谋士,有玄法大宗……
曾经给两代帝王授业的帝师、而今隐居山林的公孙伯羊,亲自授予他“帝王术”、“天下论”。
“徒儿,为师给你起名‘羿天’,终有一日,你会明白为师的苦心!”
“记住你的名字——羿天!”
“有朝一日,这个名字会撼动朝野,震惊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