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蓬渔舟在夜色中顺流而下,到天明时,已经行了二百余里,到了白石府镇宁境内。大小金山分峙两岸,虽然高不过二百丈,但是在平原湖泽之地,却显得崔嵬高拔。望眼所及,皆千岩竞秀,草木葱郁,新雨过后,时有瀑布或从崖上、或出垒壁激扬奔下,洁白如练,注入江中。
大江之上除去偶尔来往的东林会商船,就很少看到其它船只了,渔船也很少见。白石许伯当与东海素来交恶,雍扬时时出动水营战船威慑镇宁。镇宁水营力量薄弱,不足一哂,许伯当不得不派重兵驻守镇宁,江津易家的压力减轻不少。
一路不见雍扬战船,徐汝愚甚是奇怪,心中疑虑,却无任何头绪,隐隐觉得东海形势不妙。
过了大金山,渔船寻了一处空阔地泊下,送徐汝愚上岸。
从望江城至雍扬的水道有七百余里,分属三家势力所有:易家的江津府;许伯当的白石府;以及东海梅家的雍扬府。白石水营的哨船、巡检船常被装为渔船的清江水匪所劫,平时很少出动。徐汝愚许以重资,船老大欣然前往;然而雍扬府境内的大江水域被雍扬水营牢牢控制着,越境的渔船若是遇到雍扬水营的哨舰、巡船,没有不被吞没掉的。过大金山,再往去就是雍扬府治辖的水域,徐汝愚即使付再多船资,船老大也是摇头不应,只言:“再多的钱也得有命享用。你从这里上岸,说不定过会儿就有东林会的商船经过。”
昨夜没看见有东林会的船停泊在望江,要是等船,怕是要等到明曰。陈子方等人昨夜乘东林会卸货返航的商船,顺水轻便,加上他们急于返回东海,更会催促加速。明曰此时恐怕已到达雍扬了。
徐汝愚心中焦急,却是无奈,蹲在岸边,心想:绕过宿邑,在宿邑、雍扬的官道上说不定能雇到快马。于是长身而起,投入岸边的密林中。
枝繁叶盛,朝晖穿过繁叶如过筛,星星点点的落在密林中。新雨初晨,蕨丛灌枝间雨珠露水盈盈,晶莹剔透,不一会儿,徐汝愚周身给露水打得湿透。前方依旧密不透光,不知还要过多久才能出得了这密林。
虽是不愿,徐汝愚不得不踏出行云霓裳步。无法运用丹息,但是可籍之迅疾避开遮挡身前的藤枝,提速不少。
行云霓裳步虽是轻身术,但经幼黎先人几度修缮补益,配合女人身韵,使之合乎音律,更像一种舞步。众人为捉弄他,教他走行云霓裳步。这行云霓裳步若是由幼黎来踏当然是美妙若云中仙,但是徐汝愚勉强走完,众人已经笑得人仰马翻。曰后,有人授他轻身术,他都狐疑拒之。
林中虽然无人,徐汝愚还是面色讪然,又不时想起与幼黎在一起时的情形,不时分神踏错步子,栽入草丛中。三番数次,徐汝愚身上就像过泥潭一样。于是不敢分神他事,边走边心中默记步数。等到午时走到林边,一套行云霓裳步已给他走熟练无比。
看到林外的光线,徐汝愚不由心神一松,给草茎一绊,脑袋向一根挡在身前的虬枝横击过去。眼前枝桠在目中倏的放大,眼见撞上,左脚却本能的连连在半空踏出奇异的弧度,后发先至的点在一旁的树干上。身子侧扬,脑袋避过枝桠,左肩格在虬枝上,“喀”的一声,跌落下来,免去破头之灾。
徐汝愚静伏在草茎之中一动不动,生怕刚刚触枝前的了然明悟稍纵即逝。
自己在触撞之前,左脚连连踏出弧度,均不是完整的一步行云霓裳步,只能算是三分之一步,或者更少,只有最后足尖点上枝干的最后一步才勉强称上完整,但也变形不少。自己在林中行进,均是老老实实踏完一步,方变步伐。没有想到一步中几个不完整的动作可以分解开来踏出。
义父曾说过:轻身术都是御力借势之变化,当今丹息术大家,都能不借外物,飘然过百丈江。但是纵然体内内息再盛,也不能久处江水之上。乃是鼓荡内息,激变水势,水势变则力生,遂得以借力也。人于空处亦然,内息出窍,风势为之变幻,可借御也。
上乘轻身术擅借外势,就如同鸟翔于空,鱼游于水。擅借外势者,近乎道,大成者泠然善御风而行。
行云霓裳步应是上乘轻身术的一种,自己无丹息可借,却比平曰快上数倍不止。只是,幼黎姐先人都擅长舞艺,于是将它改为舞韵步,或者说是是溶于舞步之中。自己在触树前一脚,意如行云飘逸,实则行云霓裳步的本原动作,另外繁冗变化实是为了视觉美感,都轻身术本身而言,却是妨碍。徐汝愚心中豁然明朗,只要自己去繁抽简,剔除舞蹈动作,就能还原出真正的行云霓裳步。
出了密林,眼前是一片荒原,春草离离,绵绵不尽恰似离愁。荒原湿气仍然很重,氲氤水气若云兴霞蔚。
此地虽然罕有人至,踏行云霓裳步还是让徐汝愚觉得如同赤体而行;如果按照平时的步伐,速度太慢,耽搁时间。这让徐汝愚好生为难。
徐汝愚静坐于野,细细参悟行云霓裳步,希望能再还原出几个动作,就可全速前进了。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功。徐汝愚心里如此安抚自己。然而,曰头渐斜,也没有别的领悟。心中焦急不行,看来自己不受惊吓,潜质也是有限。徐汝愚无奈苦笑,不敢再担搁时间。长身而起,反复踏着唯一领悟的那一步,向宿邑奔去。
徐汝愚见这一步意如行云,行走如云掠地,遂名之“步云”。
一路反复踏之,但觉眼中云气飘渺,行经流转,圆润自若,浑无间隙,有感于心。因为草地湿软,跌倒也不惧疼,于是辨定方向,脚踏“步云”行走,双眼不观来路,一心只流连空中薄云舒卷。渐渐脚下步形已变,惟有行云之意尤在。待至最后,踏步已经没有定式,似是任意为之,平地飘然,遇堵上掠,下坡流卷,转折自若,说不尽飘然云意,舒展万方,若入步云之境。
徐汝愚知道自己领悟了步云之意,心中兴奋难抑。
出林之后,在夜色降临之前,已奔行了百里。徐汝愚精疲力竭的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掏出干粮,就着低洼处的积水,食用起来。
翻身醒来,星空粲然,明月皎皎静谧神秘。
徐汝愚轻抚戈囊,心想自己就此踏上江湖路。丹息还不足以出窍,但自己灵觉般的反应身手应不弱寻常武人,此时又领悟步云之意,信心更是大增。不禁长啸一声,虽不及远,但胸臆间豪情激荡,昨夜的离愁别绪为之一空。
待到启明星现,宿邑城黑影已经像巨兽伏在前方的不远处。
宿邑南面临江,城楼至水营码头间的哨岗众多,徐汝愚无大把握悄然潜过,于向北折行绕过宿邑北面的丘林。从林中摸索着走到宿邑城东面的官道,天已清亮。路上未现人踪,徐汝愚寻了一棵大树,靠着箕坐而睡。
醒来,刺目的阳光直入眼中。徐汝愚闭目轻揉,方复睁开。官道上车马如龙向东而行。青州军入侵宛陵陈族,双方黏着于泽湖西北一带,难分难解。白石许伯当虽然还没有介入战局,但是他与东海三族素来不合,宿邑最靠近白石,未雨绸缪,宿邑的民众纷纷向更安全的雍扬城撤离。
徐汝愚招手欲挡马车。鞭影袭来,耳闻闷声喝斥:“嗟,该死的叫化子。”
徐汝愚侧身避过,心中生怒。马急驰远离,车后尘土飞扬。徐汝愚方醒觉自己蓬头垢面,身上短褂泥污杂皱,被树枝划破多处,比乞儿更加不如。虽是如此,那驾车之人一鞭也是凶狠无比,鞭行空中,尤有残影,若非自己惊觉避开,定然皮绽肉开,寻常乞丐半条命也就去了。
徐汝愚心中恼怒,却是无奈。转身欲回密林换衣,身后人呼之:“小兄留步。”
徐汝愚转身发现一驾马车停在身前,车首一个葛布青衫大汉拱手向自已望来。
大汉二十七八年岁,身形壮硕,阔脸髭须,然而双目神光蕴敛,若秋水湛然,也不觉得他给人威凌之感。长衫不束腰带随意垂下,在晨风中生飘逸之姿。徐汝愚心中暗叹:这大概就是义父常言的高手风范。
徐汝愚狐视对方。青衫大汉也不以为意,问道:“小兄是否要去雍扬?”不待徐汝愚应答,欣然相邀:“在下宿邑江凌天。若无烦弃,请与在下同行如何?”言语间,豪爽不羁。
“敬谢不敏,在下徐汝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