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刚近而立的样子,高子很高,细瘦的脸,尖下巴,鼻梁直挺,双目炯炯有神。
单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他有特别的焦急与担心。但缪凤舞身为知情之人,最容易察出端倪来---他一进屋来,直奔着宇文柔珍躺卧的锦榻而去,忘记了给太后行叩礼。
太后也担心宇文柔珍,没有介意他这小小的失礼之举,只是连声地追问着:“周太医,柔珍的身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干吃药也不见好……”
缪凤舞这才第一次知道,这个男人姓周,名瀚生。
从周瀚生踏进屋里的那一刻,宇文柔珍就轻轻地闭着眼睛。一直到周瀚生诊过了脉,在她的几处穴位上下了针,并且开好了方子,她都没有睁开眼,仿佛虚弱不能自持,或者已经睡着了。
“回太后的话。”周瀚生这才腾出空来,答太后那一句干吃药不见好的话,“贵妃娘娘因为体虚气燥,开春的节气里容易流鼻血,倒是无大碍。臣一直很尽心地给贵妃娘娘调养,最近娘娘的身子大有起色,请太后放心。”
“噢……这样就好,你多当心,什么时候她好了,哀家赏你个副医正当当……”
正说话间,赵元灵进来了,凑到宇文柔珍的近前儿,说着一些关切之语。缪凤舞此时最不愿意面对的人就是她,她那端庄的笑容就像一层透明的琉璃,缪凤舞轻易就能看到那笑容背后锥心的恨意。
她一转脸,见周瀚生嘱咐了翠苹几句,便离开了。于是她起身向太后告了退,跟在周瀚生的后腿,出了长春宫。
“周太医。”一直跟到看不见长春宫的宫门了,缪凤舞出声喊住在前面走得极慢的周瀚生。
周瀚生仿佛正在专注地想着什么事,听缪凤舞叫这一声,吓得双肩一拌,回过头来,见是缪凤舞,赶紧返身来到缪凤舞跟前儿,恭敬施礼:“臣见过德妃娘娘,不知娘娘叫住臣,有何吩咐?”
“周太医,我与皇贵妃情同姐妹,想必你是知道的。有一件事我很担心,想要问一问你。”缪凤舞与他保持着三尺的距离,却依然能闻他身上那轻淡的香气,心中好一阵不舒适。
“娘娘但问无妨,臣一定如实禀报。”周瀚生低着头,语气缓慢,给缪凤舞的感觉,他好像还没从刚才的神思之中回过味儿来,脑筋也比较迟缓。
“周太医刚才跟太后说,贵妃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了。这样说可以安太后她老人家的心,你这份心思,本宫也深为赞同。可眼下没有旁人,只有我和周太医在此,你不妨告诉我一句实话。从本宫认识皇贵妃到现在,并没觉出她有好转的迹象来,倒是日渐苍白憔悴,她到底是患了什么病?难道真的那么难治吗?”缪凤舞死死地盯着周瀚生的眼睛,不落下他脸上丝毫的表情变化。
果然,她在周瀚生闪目之间,看到了一丝痛苦与愧疚。她耐心地等他稳住了表情,开口答道:“娘娘洞若观火,臣也不敢有所隐瞒。也是因为臣一直听人说,德妃娘娘与贵妃娘娘亲如手足,臣才敢在娘娘面前说起这件事……”
“贵妃娘娘的病,在心而不在身。她的身体本无大病,但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沉浸小皇子病逝的伤痛之中,不肯忘记那一段日子。小皇子的生前死后事,像鬼附身一般跟着贵妃娘娘。臣身为医者,以前一直不相信民间所谓的鬼魂缠人之说。但自从被派来跟着调治贵妃娘娘,臣就明白了一件事,所谓的鬼缠身,其实就是贵妃娘娘这种状况。倒不是小皇子真的缠着贵妃娘娘,不肯离开,而是她自己将自己关闭在以前的岁月里,不肯走出来,小皇子在她记忆中的美好样子,和现实中已不复存在的强烈矛盾,每天都在冲击折磨着贵妃娘娘的神经,造成了她今天这副孱弱不禁风的样子。”
缪凤舞听周瀚生这一番话,便知道他是发自内心,讲的是实情。大概宇文柔珍的身体状况,一直像一座山一样压在这个男人的身上心上,而他又无处诉说。今儿总算遇上一个可信任之人,他便倾心而出,毫无保留。
缪凤舞刚才那一番关切的问话,倒不是为了探究人家的秘密。她是真的关心宇文柔珍,尽管她已经知道了宇文柔珍的不贞,可是她却没办法鄙视这个女人。她与宇文柔珍相交甚深,她能感觉到这个女人内心的凄苦,以及对宫廷生活的嫌弃。
对于宇文柔珍,她始终是怀着惜悯,而不是厌憎。
因此她很真诚地对周瀚生说道:“周太医的话我明白了,俗语有云,医得了病,医不了命,大概就是周太医说的这个意思。皇贵妃年纪轻轻,痛失爱子,其伤痛可想而知。只是逝者已去,皇贵妃再怎么纠结,也唤不回小皇子的重生了。本宫素闻周太医医术高明,难道你就没个好法子,挽回皇贵妃的健康吗?”
周瀚生沉吟片刻,答道:“娘娘今日既问起此事,臣不妨直说。其实臣早有心思来求娘娘,毕竟娘娘在这皇宫里与贵妃娘娘最相知的人,如果娘娘能多劝解皇贵妃,令她重新鼓起生存的勇气,臣一定有办法治好她的病。”
“那就这么说定了!治病救人,是周太医的职责,本宫相信周太医会以娘娘的性命为重。本宫以后会时常地开解皇贵妃,而周太医也一定要给贵妃娘娘用最恰当最有效的方子。如果皇贵妃恢复往日的美丽与荣光,相信周太医身为主治大夫,也会很开心的,对不对?”
缪凤舞这一番话,暗藏了机锋在其中。周瀚生听着有些怔然,细想又不觉有异,便应下来:“娘娘教训的是,臣定遵娘娘懿旨,尽我所能,治好皇贵妃的病。”
“太后刚才许你一个副医正,本宫听到了。如果周太医能够治好皇贵妃的病,本宫一定想办法提拔你为医正,你多费心吧。”
周瀚生听了这话,反而伏低了身形,没有了言语。
缪凤舞这样说,倒不是为了显示她比太后说了算。她是想提醒周瀚生,他和宇文柔珍是两重天地里的人,这一生都不可能有结果的。她希望周瀚生能自己想明白,他的深情将会是害死宇文柔珍的毒药,早日醒悟,各归各位才是正道。
她不希望有一天,她要亲手治宇文柔珍私通之罪。她唯愿事情在没有闹到不可收拾之前,那两个人能够及早回头。只要是这样,她会当做什么也不知道,继续拿宇文柔珍相知己姐妹。
周瀚生应了她的话,告退离开了。
缪凤舞看着他走远之后,自己也转过方向,回了揽月宫。
她刚在自己的房中坐了有一盏茶的功夫,陪着玉泠说了几句话,有人进来禀她:“娘娘,凤仪宫的珍珠在殿外求见。”
缪凤舞稍稍地顿了片刻,琢磨了一下赵皇后会因为什么事,派珍珠来走这一趟。然后她吩咐:“让她进殿候着,我马上就出去。”
宫婢领命出去了,缪凤舞也没急着起身,抱着玉泠又亲昵了一会儿,才将孩子交给了奶娘。
等她从暖阁里走出来的时候,珍珠在外头已经候了半盏茶的功夫。见过礼之后,她客气地给珍珠赐了座,问道:“宫里人都知道,珍珠一出现,必是带着皇后娘娘的懿旨。不知道皇后娘娘有何事吩咐下来?本宫洗耳恭听。”
“娘娘可不要说什么洗耳恭听,折煞奴婢了。”珍珠本来偏坐在锦凳上,听缪凤舞这样说,又站了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皇后娘娘让奴婢来问德妃娘娘,有关淑妃的帐目一事,已经查了有几日了,可有结果了吗?”
缪凤舞略一思忖,回她道:“你回去向皇娘娘禀报,那件事已经查得差不多了,明日我去凤仪宫见了娘娘,会亲自向她具陈。”
“是,奴婢就照这话去回皇后娘娘,不敢多扰德妃娘娘,奴婢告退。”珍珠催过了,此行的目的就达到了。她知道有没有结果,也不可能由她一个宫婢来转达这么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