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阗绿洲地理得天独厚:来自昆仑山的白玉河(玉龙喀什河),墨玉河(喀拉喀什河)平行流淌上百里后才汇合为于阗河,向北注入塔克拉玛干。于阗人生活在中间狭长地带里,不必担忧风沙干旱的袭扰,南道最为大国。
而于阗采玉的地点,就在白玉河的中游,远处是昆仑雪山之巅,光是眺望都能感受到那磅礴冰川的寒冷,河岸边尽是砾石,根本无法耕作,但却扎着许多帐篷芦苇屋。在张负罪前,已有许多汉人抵达,各种各样的口音充斥其中,不过你一眼就能辨认出老人和新人。
较早来的那批人已经失去了神采,死一般寂静,只默默喝着高价买来的酒浑浑噩噩,过一天算一天。而新来的人则兴致勃勃,大声谈论着各种奇迹。
比如河东郡的某人四十万钱出卖了一块黑墨玉——他六个月前抵达这里时还腰无分文。一个京兆人一脚踩中两块玉,获利六十万钱,回中原与家人团圆去了。一个眉毛画成一条线的于阗本地女人也发了财,一身丝帛锦绣,去年春天她连一顶毡帽都买不起。昨天在于阗随便哪个小酒庐也赊不到一杯浊酒喝的落泊淘玉者,今天却灌饱了葡萄酒,气壮如牛,在城中朋友前呼后拥。
好玉都被官府统一收走,每个月都有整车的美玉,在西域副校尉的亲自监管下,由精挑细选的士卒来接受,运往中原,亦有走私者铤而走险,将小块的玉夹在人体某个隐秘部位带过玉门关,回长安售卖。
如此等等,无论你走到哪里,从黎明直到深夜,都有类似的传闻,每天轰击着新来者的耳朵,让于阗沉浸在狂热和兴奋中。
哪怕是圣人来了,也会跟着他们一起发疯,痴狂。
张负罪便是如此,他刚到于阗,就跟着同乡加入了玉龙河中淘玉的队伍,秋末洪水退去,河水变得清澈,这时正是下河捞玉的最好季节,但张负罪他们一直捞到河水结冰都一无所获。
“好玉早在夏季就被踏走了!”有经验的人如此告诉他。
原来河床里的玉,多是夏秋季融化的雪水汇成滚滚洪流,将深山峻岭中的玉石冲入河中,那时候水流泥沙俱下,十分浑浊,不能靠眼睛,得凭脚掌。
经验老道的于阗人就有这样的本领,他们在河中踏步行走,脚能辨出哪块是玉,哪块是石头,绝不会错过。
张负罪就不行了,他每踩到硬物都要弯腰捞起来看看,事倍功半,几年来只捡到过小块质地一般的玉,换了一点钱,但因自己不种地纺织,又要花费极高的代价购买工具和食物。
除非一次暴富,否则在于阗是攒不下钱的,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踩到美玉的幸运者。
来到于阗的第四年,张负罪有些不耐烦了,他们开始将目光投向美玉的源头,昆仑山中。
新的传闻在流散:“籽料哪有山料好?昆仑山中,抛开一个洞,里边尽是玉石!”
他们将所有钱帛用来采买毡衣矿锄,带着疯狂和勇气向大山进发,去攻山采玉。
冬春两季大雪封山,采玉人只能在四月以后进山,要经受高山气候的无常和生死考验,翻越高海拔的大阪,而且没有路,有时要顺着石缝,抓着绳索向上爬,张负罪的两个同乡一不小心掉入深渊。
但收拾起难过后,他们继续向传闻中有玉的地点攀爬,登上山腰,在灌木、岩石和雪地里钻来钻去,直累得随时都要倒下来,嚼着硬邦邦的馕度日。一天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有时,他们会发现一些在斜坡上挖了几尺深又显然给放弃了的洞,有时,还看到一两个无精打采的同行还在挖掘,但没有玉石迹象。
有时山间会爆发一声高兴的大喝,有人找到了玉石,引发无数人闻讯而至,然后便是一场剧烈的厮杀,最后回到于阗的人,交出的玉上总会沾着血迹。
而官吏、商贾也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有玉便收,人命不值钱,玉值钱。
张负罪连玉都没碰上一块,只在一次挖了几个月后,抱着一块酷似玉石的石头出了山,他坚信这石头里,就是一块圆润美玉!
可当他如获至宝地将石头交到收玉的大贾处,锋利的钢刀一点点将其切割开后,张负罪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
“这只是块石头。”
大贾嫌弃地将那“玉石”扔到了地上,和他们一样,只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而非美玉。
张负罪抱着切割开的石头失魂落魄地走出于阗城,他依然能看到,不断有身体四肢健全,和他相似出身的汉儿浩浩荡荡地穿过沙漠,涌来于阗,眼中尽是改变生活和命运的希望。
而张负罪现在成了他初来乍到时,所见那些眼睛失去了神彩的老淘玉工,冻得发紫的脚,伤痕累累的手,得到的不过是另一块石头。闭上眼,只好笑当初是中了什么邪,不远千里跑来于阗受苦。
他也走了前辈们的老路,在迟迟不能发财的极度苦闷中,沉迷赌博和酗酒,出入女闾嘶吼着发泄恨意,把好不容易攒下的钱帛统统送给了别人。
只是张负罪怀里,还一直带着那半块“玉石”。
这一天,他躺在窝棚里,酒囊里的劣质酸酒已经不剩半滴,一个髡发的沙门提着食物,来布济给这群没了精神气,对采玉满怀失望,连家也没法回的淘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