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甲子,世上已千年。
山中无甲子,世上已千年。
秋水天和云韩仙,这个特异的组合,成了书院独特的风景。和秋教习的勤快一样,韩夫子的懒人人皆知,全书院的夫子学生甚至寺里的僧人都知道,“秋教习家的阿懒”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下绝不坐着,有秋水天在绝不走路,更遑论泡茶做饭洗衣打扫卫生这些重活。
“我家阿懒很勤快,昨天晚上还给我捶背!”秋水天笑得和他头上的紫薇花一样。天热了,睡觉的时候他家阿懒可真辛苦,每次脸上都汗涔涔的。晚上山里凉,倒还没什么影响,白天可就惨了,每天中午休息时他都要守一会,为她摇蒲扇,让她睡得安稳。
夫子们面面相觑,窃笑不已,说秋水天为阿懒捶背没人不信,可反过来就没人能信了。一向谨严的钱夫子也从一本砖头厚的书里抬起头来,捻须笑道:“捶了几下?”
秋水天嘿嘿直笑,得意洋洋地比出两根指头,“两下!”
夫子们笑得跌了一地,连钱夫子手里的书也落到腿上,连连摇头,“你家阿懒还真是勤快!”
秋水天还想借此机会纠正大家对他家阿懒的偏见,刚一张嘴,一个拳头准备无误打来,他连忙捉住,凑到她面前笑吟吟道:“醒了吗,要不要喝口水?”
云韩仙横了他一眼,“你少说两句没人当你哑巴!”说起来也算自己的不是,明明知道他是铜墙铁壁的身躯,非要赶着去献殷勤,两拳头下去,自己的手痛了,只得偃旗息鼓,继续享受他周到的服务。
秋水天莫名其妙被他呵斥,脸顿时垮了下来,朝夫子们抱拳告辞,云韩仙叹了口气,高声叫道:“晚上我想吃面。”
秋水天猛一回头,正对上她笑意盈盈的眼睛,两道浓眉高高扬起,“那还不容易,你等着!”
走上厨房的碎石小径,方丈和吕山长正说说笑笑,迎面而来,秋水天连忙站到路边,恭恭敬敬地作揖,方丈颔首微笑,“阿天,你前些日子拜托我的事情已有眉目了,神医乐游已经找到,他看到我的信,正往蓬莱山赶来。”
秋水天又惊又喜,深深拜道:“谢方丈!”
吕山长哈哈大笑,“有乐神医在,就是阎王亲自来拉人都不怕!阿天,你这些天好好照看韩夫子,别让她累着。说实话,听说这事我还吓了一跳,韩夫子是个懒性子,更是个善良性子,怎么可能跟人结仇,还生生要害她性命。阿天,你平时让着她一点,有事没事多哄哄,让她在书院过得快活些。”
秋水天眉头拧了拧,正色道:“山长,我记住了!”
见方丈眉头紧蹙,似欲言又止,山长摆摆手先行离开,方丈将秋水天拉到一旁,轻柔道:“孩子,你跟我来!”
秋水天不明所以,默默跟着方丈穿过书院的侧门,走上一条崎岖的小径。路两旁种满了紫色兰草,隔着茂密的松树林,不远处就是一条叮咚欢唱的小溪,秋水天默默在想,他的阿懒一定会喜欢这里,真可惜,这些天她经常昏睡,他也没心情和她到处游玩。
哗哗的水声渐渐清晰,走上一个短坡,前方豁然开朗,松树林包围中有一片小小的空旷之地,正中一块巨石突兀地高耸,似沉默的碑。方丈突然停住脚步,指着那巨石道:“阿天,那就是你娘亲长眠之所。”
秋水天的目光在巨石和方丈的脸上来回搜寻,手紧握成拳,却始终没有挪动脚步。
方丈叹道:“孩子,你娘亲要我将她的尸身丢到山里喂猛兽,我如何忍心呢!我知道她的良苦用心,只得假托她的尸身和你们住的屋子已经付之一炬,让你安心跟我上山。”
话音未落,秋水天已经奔到巨石前,重重跪了下去,双目瞬间变得赤红。
方丈慢慢走到他身后,轻声道:“孩子,今天的话我不会说第二次,你记好,你是乌余的后代,你娘叫做水清秋,是乌余国王的小公主。还有,韩夫子也是乌余后代,她的娘是乌余宰相的独女林清漪,和水清秋、水天晴两位公主一起长大,她们三人美若天仙,风采才华冠绝当世,被称作‘乌余明珠’,为天下人推崇,只可惜天妒红颜,竟无一善终。”
“那……我爹……”他讷讷开口。
方丈摇头道:“你娘没说,不过战乱期间女子根本难以自保,更何况你娘那么美丽。”他略一思索,恨恨道:“你爹应该是燕国铁军中人,只有那些强盗才有这种惊人体魄。不过,你娘到的时候浑身伤痕累累,想必在那些强盗那里吃了不少苦头!阿天,你要记住你娘的仇,记住所有乌余人的仇,燕国人穷凶极恶,将富饶的乌余变成今天这惨不忍睹的模样,把铁骨铮铮的乌余人变成贱民,女子尽数逼成娼妓……”他突然停了下来,眸中泪光闪闪,一字一顿道:“阿天,你切莫忘记!”
秋水天重重叩拜,“大师,阿天决不敢忘!”
方丈微微颔首,捻须迎风而立,目光无比苍凉。
“娘……阿懒……”秋水天低低呼唤,恨不得马上看到爱人温柔的笑脸,确定她仍然在,当心头汹涌的痛铺天盖地而来,只有将她拥在怀中,才能得以纾缓。
听到他口中的名字,方丈眉头紧蹙,声音低沉道:“最后一件事,你本名水长天,因为水姓是乌余国姓,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自作主张帮你改了。你自己知道就好,不要对任何人说,墨征南眼线遍布天下,收到风声,必然不肯放过你们,你和韩仙在山中好好过日子,不要强出头。”
“不!”秋水天斩钉截铁道,“大师,我要去考科举,大家都说乌余人个个有铮铮铁骨,百折不回。乌余虽然亡国了,外公和娘亲以及千万乌余人的精魂还在,我不能做缩头乌龟,即使不能救他们于水火,也要为他们挣得一点平等的对待!”
“你想到后果了吗,只要走出蓬莱,你的生活将天翻地覆,甚至会连累韩仙,落入万劫不复之地!”方丈目光一闪,压抑下心头的波澜起伏,故意冷冷道。
秋水天用力点头,“如果不知道我是乌余后代,我还可以安心在蓬莱呆着,可是,我既然已经知道自己是天下称颂的水家后人,就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同胞受苦受难,乌余人被奴役的命运,应该到我结束!”
方丈有种如释负重之感,颔首东望,尘封的记忆铺天盖地而来,迅速将他席卷,风过松林,带着阵阵莫名的声音,如呜咽,如鬼唱。
他目光凝重,一字一顿道:“清秋、清漪、天晴,你们看到了吗,你们的孩子个个是人中龙凤,决不会让你们失望!乌余人终于有出头之日了!”
他微微倾身,在秋水天耳边留下最后一句,飘然而去。
“秦水浔是你的表弟,以后小心照顾!”
秋水天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咧着嘴无声地大笑。
寂寞了这么多年后,他终于有了亲人,有了真正的目标和理想,仿佛在黑暗中踯躅独行已久就,突然有人在前面为他点亮了灯,照亮了漫长的前程。
他孩子一般高高跳起,张开双臂拥抱那块巨石,连蹦带跳而去。
他可没忘记,他的阿懒想吃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