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还记得想容的眼角眉梢都是笑的模样,她说,大哥哥,我终于能登台表演了,你一定要来看哦。”客栈老板喝下一口酒,“当时我差点就忍不住想亲上一口……还好还好……”
千想容的首次登台,唱的是《霸王别姬》,惊艳了全场。
这是客栈老板时至今日,印象最深的一场戏。二十五岁的年纪,初次表演,还有些许稚嫩的女腔响起,就像往湖里投进了一颗石子。妩媚婉转,诉进离殇。千想容一颦一笑、一挪一动,千回百转的,都是哀情。
最后虞姬自刎倒地而亡那一刻,客栈老板积攒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千想容在一夜之间就火了起来,都夸她继承了千老夫人的风骨。千老夫人只是笑,目光看向千想容,不着一语。
“千家的老夫人,一生都给了唱戏。我们修道之人,唱戏听戏就是个消遣罢,她不是,她将所有的热情和生命都给了戏曲。”客栈老板说道,“这梨园里出过不少惊艳之辈,我唯一佩服的,便只有千老夫人。”
千想容在那一年,成为了全城男修最想娶到的女人。接下来的三十年里,千老夫人拒绝了无数桩向千想容的提亲。
千想容还小,老夫人肯定不舍得。所有人都是这么觉得的。
距离千想容退役还有二十个春秋时,她已经是秀城首屈一指的名角,客栈老板渐渐退离了她的生活。只是有时候听到对面传来的千想容照常的练习声时,他总会想起还小的时候,千想容笑得欢实,现在却只剩下不露牙齿的微笑了。
“青衣这个行当,唱的多是苦角。若是戏外的人生还是不如意的,那便真是苦上加苦,黄连托生了。”客栈老板说道,“千想容本身就是个戏外的青衣,里外都是苦的。想散点糖。最后的味道竟是又苦又涩。”
那日秀城来了个俊美无双的公子,骑着一匹灵兽,状似白虎。他在梨园听了一场戏,那场戏唱的是白蛇里的《祭塔》。千想容一个未出过闺阁的女子,竟把母子分离的悲情演绎至深,让人忍不住潸然泪下。
公子听完戏后,找到千想容,他说。那场戏使他想到了他的母亲。
两人因戏结缘,后来千想容的每场戏,公子都会去听。千想容也不只是总宅在家里,杨柳岸边、绿杨堤上,时常能看到她与公子两人的身影。
“那公子的模样真是生得极好,就是品味不怎么样,竟将一块十分难看的玉佩送给千想容做为生日礼物,那玉佩我看着就觉得丑……”客栈老板说道,“你瞧见没,就和门外放的拿东西一样。”
吴炯转头。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客栈门口多了把伞,张开的伞面正朝向屋里,那皱褶面若是玉质的,当真不怎么好看。
秀城里的男修心碎了一地,一朵正艳的花儿竟被外人摘了,千老夫人找过千想容,千想容只说了一句话:我们除了做朋友还能是别的什么吗?奶奶,你多虑了。
千老夫人也就不再多管,千想容的唱功早已超越了她。只少了一份阅历。她也不能再教千想容什么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只是千老夫人万万没想到不过一年,千想容竟然带着那个公子回了府,宣布他们的恋情。千家上下震怒。坚决不同意,千想容最后便与那男子悄悄离开了秀城。千老夫人气极,加上早前的郁疾,不就便撒手西去。
又过了二十年,一个青衣书生来到了秀城,那面像怎么看怎么熟悉。客栈老板看到书生在千家门口站立颇久,那侧脸十分眼熟,忍不住脱口而出,“想容!”
青衣书生转身,客栈老板清晰的看到他颈上的喉结,心下忐忑,糟了,认错人了。
“大哥哥……”青衣书生开口,可以听出是干净的男声,但却在客栈老板脑中炸裂开,那声音再变化他也熟悉,是千想容的声音。
“没错,千想容就是男儿身。千老夫人一直盼着有个孙女来继承她的衣钵,但是千家小姐却诞下了男婴。千想容自小被当做女儿养的,后来也真当自己是个女人了。他跟着千老夫人练习青衣,唱的是女腔,学的是女形。这么多年来,举止行为没有一分不适感,完完全全就是女孩子。加上千老夫人寻来的遮掩性别的法器,千想容的男儿身一直没有被发现。”
因为怪罪于他气死了老夫人,千想容祭拜过千老夫人后,千家最终没有再让他踏进过家门。与此同时,千想容原来是男儿身的消息传遍了秀城。
记起当初千想容是跟着一个男人私奔的,城里的风言风语日渐拨高,一时千想容又被推到了风头之上。
“千想容回来,是因为被那个负心汉给抛弃了,那个负心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原本就有龙阳之好,早就发觉了千想容的男儿身,将他骗走。最后又弃之如敝屣。”客栈老板看来是真喝多了,面上变做了深红,“想容说,他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便是那个人了,其次是唱戏。如今那个人不要他了,他想和千老夫人一样,将一生都献给他的戏曲。”
那是千想容最后一次在梨园登台,和他初次登台唱的一样,还是《霸王别姬》。那出戏,用老戏骨的话来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绝唱。
因为他经历过,所以懂得。
只是那场戏,更多的还是淹没在了风言风语之下,千想容在城里的生活过得很不好,大家都想知道他的过往,他和那个公子的事。却忽略了他的戏。甚至有人前来调戏与他,千想容长得太漂亮了,让人忘记了他的男儿身。
不堪重扰,加上千家人隐隐怪罪千想容还继续唱青衣,在外丢人。千想容不知吃下了什么丹药,将自己天赐的面容改得平凡。不再那般柔美的面庞,千想容再也无法登台去唱青衣了,而他离开梨园的期限也早就到了。
再后来,千想容突然走了,听人说是那个将他抛弃的公子又来接走了他。在千想容离开秀城后,关于他的私事渐渐被人忘记,但那场空前绝后的戏,又渐渐被人提起来。于是,梨园里有长得柔美的男孩子开始唱青衣,慢慢地,男唱女腔,便成了习以为常的事。
“也不知道想容如今怎么样了……青衣能发展到如今的景象,他,功不可没啊。只是刚开始的罪,都让他给受了……”客栈老板说道,站起身子,“其实,当初即使知道他是个男的,我还是……还是……”
摇摇晃晃,客栈老板起身进入柜台后的里室。
“……不介意的啊。”
余音传出来,传到盯着客栈门口那面油纸伞发呆的阿伞耳中,吴炯喝下最后一口酒,走到阿伞身边。
“下雨了。”
“是啊,下雨了。”
阿伞听见自己回答,是啊,下雨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