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疑我已经混淆了时间。有人告诉我这是21世纪某一年的某一天,手上的表告诉我这是某一时某一刻,但我对这一切表示怀疑,有谁能证明这是21世纪而不是19世纪呢?有谁能证明这是这一年而不是别的年份,今天不是别的日子呢?世纪与世纪相连,年与年不断的重复,昼夜交替就像抽刀难断的河水,又像一个循环往复的圆。我们不知道我们到底生活在圆圈上的哪一个点,日历与钟表只是我们人为在圆圈上做的刻度,没有这些刻度,我们所处的时间就与过去或未来的任何一天没有任何不同。如果我们丢掉一切计时的东西:日历、钟表、电脑、手机、报纸,如果我们身边什么工具都没有的站在地球的荒原上,我们还能分清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吗?还能明白昨天和今天的区别吗?也许在时间的刻度上,某一个与我们相爱的人比起钟表和日历来更加重要。我们活在今天,身边有这个人陪伴,这才是这个日子与别的日子――无论是过去的还是未来的――根本不同的地方。
我也常常弄不清地点,当我在城市中穿行,总觉得每一条街道都如此相似,到处都是拥挤的人群,都是喧嚣的车流,两边都是如树木般林立的高楼,整齐化一,同样的钢筋水泥,同样的磁砖贴面,或者是巨大的玻璃,如果是晚上,到处都是霓虹灯在闪烁,一片灯红酒绿,歌舞繁华。在这时候我总是会迷失方向,我也不焦急,反正到哪里都一样,没有目的,没有归途,就这样自在前行,仿佛一条江河里随波逐流的小鱼。当我忘记一切的时候,我感到随意闲适,没有忧伤,没有欲求,有的是自在和逍遥。可有时候我会忽然记起,不是记起什么事情,而是记起自己为什么没有事情要做,我会突然感到焦虑,于是想啊想啊,我是要去干什么?依稀记得,我是在寻找,可到底是在寻找一个人,还是寻找一个地方,我已经无法确定了。我只知道,我不能放弃,我要继续,就像一个孩子寻找曾经见到的一颗星,他甚至已经无法记起那颗星星的样子,他只知道,如果他见到它,一定会想起它,会喜欢它,会感到开心快乐。它是他儿时的朋友,是他梦里的宁馨儿,是夜航时看到的前方灯火。我也在找我儿时的朋友,找我梦里的宁馨儿,找那次夜航时给我指路的灯火。虽然我并不知道,它到底是一颗星星呢还是一个月亮。
我回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是在一天深夜里,那个晚上天气很好,天空碧蓝得像一块丝绒,上面洒满了星星,月亮像一只圆圆的银色飞碟,在缓缓飞行,我仰头看着它,月亮走我也走,直到一声尖锐的刹车声把我惊醒。一个美丽的女子开着一辆黑色轿车在我面前停下来,车头与我的身体几乎已经挨在一起。找死啊?不要命了吗?女子的头从车窗伸出来,瞪着我骂,我有些懵,但还懂得愤怒,怎么她差点撞了我,还骂人呢?我想回骂,却忽然觉得没力气,于是顺势坐倒在地。女子见我轰然倒下,吃了一惊,叫道,你没事吧?撞到你了吗?怎么倒下了?我听到一阵混乱的惊叫声,还有拨打电话的声音,而我干脆睡在地板上,就这样仰头看着明亮的月光。我的耳朵就像自动关闭了似的,夜晚的喧响全部屏蔽了,世界一片寂静,寂静到我仿佛听得见月光抚摸脸庞时那如抖动丝绸的声音。月光非常的柔和,像小时候妈妈凝视的眼睛。小时候我以为没有妈妈,那时我对妈妈没有任何的印象,不知她叫什么,长得怎么样,漂亮吗?温柔吗?周围一片嘈杂喧响,很多人都围拢来,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有人说,看,她眼睛睁着呢,应该没事。有人说,可是一动不动,会不会撞傻了呢?我对一切都充耳不闻,只是静静的躺在冰凉的地板上,欣赏美丽的月光,想起妈妈的眼睛。那是很久很久时候的眼睛,静静的凝望着还躺在摇篮里的我,轻轻的唱起一曲童谣。我想睡,隐约听到救护车的警报声,有人把我放在担架上,抬上了车。我忽然烦躁起来,我看不到月亮了,就像睡在摇篮里的我发现妈妈不见了,我大哭起来,又吵又闹,伸手蹬腿,一个护士来按我的手,一边安慰,别哭,别哭,没事的。我叫道,我的月亮,还我的月亮,把我的月亮给我!
护士忽然吃了一惊,说,这不是姚远吗?你们看,这是姚远啊,姚远回来了!
车上的医生护士都围拢过来,有些人并不认识我,说,姚远是谁?年纪大点的都感到惊奇,说确实是姚远。这几年不知所踪,还以为死了呢,没想到又回来了。
是啊,你们看,她一点样子都没变,我们倒是老了。看来疯子比较不出老。
你们别当着她面疯子疯子的,她听得懂呢,小心她咬你。说这话的护士说完,自己便格格笑了,大家也都笑,于是上来问我,姚远,你还认识我吗?
我没理他们,我叫,还我月亮,把我的月亮还给我。
一个护士叹了口气,说,还是这么疯。
这样的疯子不回来倒好,这不是给医院添负担吗?
我一跃而起,趴在窗户上往外伸头,众人一片尖叫,嚷着,抓住她,别让她跳窗!但我并没有跳窗,我只是死死的抓着窗框,伸出头去看天上的月亮,月亮还是那么圆那么亮,她温柔的抚摸着我的脸,像妈妈温暖的手。车上的人见我没有跳车的意思,也都安静了,只是在后面默默的防护着我。
我又回到了这个城市,回到这所医院。
有一天,我在路上碰到一个人,他让我感到亲切,可我又想不起他是谁,只是隐约觉得他其实早已经死了,这让我感觉悲伤。这是挨近医院后门的一条小路,平时鲜有人行,因为尸体常从此运出,所以更显得阴森恐怖。这是一个昏黄的下午,路边的树木依稀,远处的灯光开始闪烁,我忽然感到头皮发麻,一股冷气从脚底板升起,直冲心门,双腿有些发软,想逃,却终究没有动。他也被我吓了一跳,说,你是谁?是医院的护士吗?他说话的样子很像人,这让我镇定了不少,我大胆的走近前去,站在他面前,我听到他厚实均匀的呼吸,闻到他身上的淡淡烟草味,我放心了,问他,你到底是人是鬼?
什么?我是人是鬼?你才像鬼呢!他的害怕也消失了,像用水洗去了手上的污痕。我穿着粉红色的裙子,戴着一个白色棒球帽,脚下是一双鲜红的高跟鞋,嘴唇红得像玫瑰花,青色的眼影,长长的睫毛,头发披散着。我知道自己的美丽,可在这阴森的地方,美丽或许才更像鬼呢。聊斋里的女鬼都是美丽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何方。
你真是何方吗?
我是何方。
你不是死了吗?
你才死了呢。
你没有死吗?
我当然没有死。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觉得他已经死了,仔细搜寻记忆的库存,却又没有关于他的场景,就好像根本不认识他似的,只是一看到他,就有一股熟悉的味道,熟悉到像你长年四季穿在身上的睡衣,像每天都会用的一支自来水笔,像你喜欢的反复阅读的一本好书。也许他是我儿时的伙伴?虽然年深月久,已经把他忘记,但那味道却已经渗进了骨髓里,沁透到灵魂中,宛如在摇篮里就听熟了的妈妈唱的催眠曲,你不记得歌名了,不记得歌词了,甚至也忘记了旋律,可一旦听到,还是会感到熟悉,感到亲切。就像毕业多年,在某一个环境中会忽然闻到当初寝室中混杂了各种味道的特殊气息,虽然这气息并不好,却仿佛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青春浪漫的时光,回到了那个美好的年代。
遇到一个活着的朋友,这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我开玩笑说,你真的是人不是鬼吗?你可别神出鬼没的来吓我。
他生气了,懒得理我,转身便走,我只得跟上去,就像一个母亲去追赶自己生气的孩子,我说,何方,对不起啊,我看你会生气,脸色也会黑,肯定是人。可是我明明记得你已经死了呀。这真是莫名其妙。
你会不会说话?我看你才莫名其妙吧?
唉,对不起,这世界真是荒谬,也许我是在做梦,可是你掐,我的手明明会痛的,这不可能是梦。我向他伸出一只白白嫩嫩的手。
我纠缠不休,我只是想证明,他确实活着,并希望突然之间,打开记忆的闸门。他曾经应是我熟悉的人,熟悉到每一声呼吸都了然,每一次心跳都记得。可是恍惚间,我好像记起他的葬礼,人群缓缓在山间小路上前行,五颜六色的花圈,漫天飘洒的黄纸,悠扬凄清的哀乐在空中环绕。
我哭了起来,眼泪像珍珠一般挂在脸庞上,长长的一串。我们走进医院的院子,昏黄的灯光下行人很少。我的哭泣让他感动,他说,你的话让我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幻觉,我仿佛看到自己是一具尸体,脸上遮着白布,被人从这条荒凉的小路上抬出去,暮色笼罩下来,让整个世界变得晦暗难明,像游戏世界里的荒漠,那么美丽,那么凄凉,那么虚假。一个女人跟着抬尸架哭哭啼啼,不是曾真,不是罗婉,而是你。可是你是谁呢?我一点印象没有,我努力的搜索记忆中的每一处角落,都没有找到你的影迹。你站在我面前,就像有人凭空画上去的。我忘记你了,可你却认识我,你说我死了。那么站在你面前的这一个我是真实的吗?
我也感到了疑惑,他就像我们曾经读过的一本印象深刻的书,却在图书馆怎么也找不到它了,还记不起名字。站在我面前的他是真实的吗?是不是只是我走在这条小路上的回忆?我想起了他,在思念他,于是他站在了我的面前。他只是我想像里的一个幻影,就好像小说家虚构的人物,他的思想,他的言语,都只是我头脑里折射出来的光,好比倒映在湖中的云彩、群山、屋宇,无论多么美丽真切,只要把手伸入水中,轻轻一搅,这一切就都将随波散去,破碎虚空。
我是真人吗?是不是只是你的一个梦?他再次问我,语气并非玩笑,而是很认真,我感到诡异起来,好像心中的每一个想法,他都洞悉,也许我的想法,也正是他的想法,我再次伸过手去,让他掐一下,我感觉到了痛,这是真实的,并不是梦,但有时候梦和现实,我又并不能分得很清。也许人生就是一场大梦,梦中又有小梦,当一场一场小梦醒来,我们就回到了真实,当我们死去,于是便是大梦初醒。对很多的梦我丧失了记忆,就像用一个篓空的篮子装着米行走,一路行来一路洒落,是的,就算曾经遗忘的,我也并不是就一无所知。大地上曾经草木茂盛,即使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可还会留下根,春风吹来的时候,还会生发出来。白纸上用铅笔画过画,写过字,橡皮擦擦得再干净,也终究会留下印痕。就算电脑的硬盘被清空了,格式化了,也还是有蛛丝马迹可寻。我也在他手上掐了一把,我的指甲很长,很尖利,所以几乎把他掐得出了血,他嗷的一声喊痛,他说,是真实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可我真的不记得你了。这话让我感到悲伤,我又不禁好笑起来,如果他只是你梦中的人,你却叫他记得你,这是否有些可笑呢?
有一次,一个女人翻到了我的日记,她笑起来,说,想不到你还会写日记。我说,你是想说,想不到一个疯子还会写日记吧?她有些尴尬,也许是因为我瞪视着她的眼睛让她感到害怕,她慌乱的合起那本日记本,说,你写日记怎么没有日期呢?我不理她,这种无话找话的方式是我所不喜欢的。我为什么要写日期呢?我写的又不是历史,只是我自己的所见所想所思,我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在日记本上胡言乱语,如果把有些话说给别人听,别人就会说你是一个疯子,可我在日记本上无论怎么胡说八道,它也不会抗议。就算你用笔划破它的肌肤,刺痛它的心,它都不会哼一声。何况,日期是什么?你说今天是几月几日,可换一种历法,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日子,你们都用耶稣诞生的时候作元年,可我更愿意把我诞生的时候作元年。我诞生之前,对于我来说,世界是不存在的。我死去之后,这世界对于我来说,也是不存在的。
可就算在我短短的三十年时间里,很多事情也已经忘记,时间也是糊涂的,就像连成片的雨,你却还想去数有多少雨滴,那只能是徒劳而已。就像何方,我记得他是曾经淋在我头上的雨,可却不敢肯定,不是因为每一滴雨都如此相似,所以分辨不清。那是不同的,进入过你生命的雨,淋进你身心中去的雨,它就带有了你特殊的印记,留下了你的体温,附着了你的气息,有了你呼吸的节奏,就像你身上流淌的血。所以我一眼见到他,我就敢肯定,他曾经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人,我却已经把他忘记,他对我也全不认识,除了那是前生发生的事之外,还有什么其它解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