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喜欢白色,一下雪就高兴得跳起来。我不怕冷,即使手冻得通红像胡萝卜,脚冻得通红像大虾,脸冻得通红像苹果,却依然喜欢在雪地里疯玩,乐此不疲。小时候很多玩伴,都是在雪地里认识的。他们大多是男孩。爸妈都叫我疯丫头,可管不住,虎着脸也不能让我畏惧,只能无奈摇头。
读初中一年级的时候,一连下了几天雪,终于天晴了,我跟一些男生到校外的野地里去玩雪,滑雪,堆雪人,最后打雪仗,把如粉如沙的雪捏成一团,像手榴弹一样掷出去,掷在人身上,于是炸开来,散成一团雪雾,是如此的令人兴奋。那天我穿着红色的棉衣,围着白色的围巾。大家玩得忘记了上课。等到终于想起来,虽然意犹未尽,大家还是往回赶。可是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了,大家想溜进去,却被老师喝住了。我们教室前边有一个小水池,上面结了厚厚的冰,她叫我们去把冰凿开。我们不懂这是何意。她是一位严厉的老师,长得很美丽,但说话的时候眉毛耸立,形成一个尖角,像剑似的锋利,厚厚的嘴唇抿起,让人不敢违逆。我们互想看一眼,撇撇嘴。冰凿开了,她叫我们每人拿了一块,在教室门前站成一排晒太阳。不是喜欢玩雪吗?那就让你们玩个够,直到手上的冰融化为止。
对这样的惩罚我嗤之以鼻,冰我所爱也,太阳也是我所爱,拿着冰晒太阳,远比坐在教室里听她讲那枯燥乏味的XYZ有趣。她特意瞪了我一眼,说没见过你这样的女生,野成这样,将来看你嫁不出去!这话伤了我的心,但环顾一排罚站的人中,我是唯一的女生,我没有不好意思,反而骄傲得像个公主。
只可惜江南的雪并不多,大雪就更少了。越后来,下雪的日子就越少了。梦里也总是见到雪的,山上路上屋顶上都像盖了厚厚的棉被,屋檐下吊着的冰棱像一支支利剑,掰下来拿在手中,直接就可以冒充西门吹雪,跟同伴比一回剑。口中喊着:一剑西来,白虹贯日……草上,树叶上也结了冰晶,轻轻一弄,叶子脱落,只剩下叶子形的冰块,晶莹剔透,含在嘴里直透心凉。而天空中的雪花似柳絮飞舞,似鹅毛飘洒,落在地上,水中,人的身上,都是那么轻柔无声。我们用一块木板,在山坡上滑雪,当速度渐行渐快,未冻的雪粒被溅得飞起,像激起一团烟雾,于是我们兴奋的唱起来:寒风萧萧,飞雪飘零……
那时候正在热播电视剧《雪山飞狐》。那是我最爱的电视,常常坐着发呆时,脑海中却上演着一幕幕浪漫的场景,那些场景都与雪山飞狐相似。我穿着大红衣服,戴着白色手套,蹬着黑色长靴,在雪中独行,呼吸时吹出的白气飘浮在我的脸旁,这时,一个穿着白衫,骑着白马的男子走到我面前,他长得英俊潇洒,笑起来坏坏的,却能暖人心,一副玉树临风的样子,说,上马吧。于是我不问青红皂白,把手伸给了他。他轻轻一拉,就把我拉上了马背,坐在他前面,于是他抱着我纵马疾驰,寒风在耳边呼啸……
见到何方,我觉得就是圆了我的梦。他的样子与我曾经梦中见到的白马王子就像是一个人。我想,等了这么久,他终于来了,虽然没有骑着白马,但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干净,一尘不染。听说他是医生,我就更兴奋了,那不就是白衣天使吗?想像他穿着白大褂的样子,手中拿着雪亮的手术刀,沉稳有力,淡定潇洒,一刀下去,不是杀人,却是救人,这是多么美好浪漫的事。可惜他并不能理解我对白色那近乎痴迷的喜爱。我甚至听到一个人姓白都会喜欢。我后来给他买了一套纯白的西装,他却并不喜欢穿,说是容易脏,吃顿饭衣袖就会油滋滋的,弄得他穿着时很不自在。我说脏就脏吧,反正不要你洗。但他终究穿得少,还说在有些喜庆的场合,一身素白也不得体。后来买车,我坚持说要买白色的,白色没有现车,他却急着提,我坚决不同意,为此两人大吵了一架,最后还是他妥协了,可那段时间却总是闷闷不乐,有时出行,等车等得不耐烦,他就会大发脾气,说都怪你,若不是你坚持要买什么白色的,现在我们自己有车了,哪用得着这么麻烦?我这时候就默然不响,任他发泄,虽然心中也感到委屈,他哪里明白,白色代表着我的梦,白色的车子,那就是我梦中的那匹白马啊。
其实在结婚之前,我们已经发生过一次比较激烈的争吵。那时我们已经同居,像夫妻一样生活,却比夫妻更甜蜜,多了一层朦胧、试探、担忧、多疑,因此情感上更激荡、更痴迷、更在乎、更神经质。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他从不提结婚的事。每当电影电视上演男主向女主求婚的情节,英俊优雅的男主手捧玫瑰花跪下去,然后拿出戒子来,而那漂亮的女主接过花束在鼻端闻着那芳香,伸出手指让情郎戴上戒子,幸福得好像要晕倒似的。这时候的我也会呼吸急促起来,脸红耳热,头脑晕眩,好像那女主就是我,而男主是何方,他搂着我的腰,正要把我带上幸福的云端。从梦中醒来,我就狠狠的瞪他一眼,然后不再理他,说话不听不回答,睡觉也只用背对着他,让他莫名其妙,不知哪里得罪了我。这不知道更让我恨,女人的这点心事都不能懂,亏你还说是个细心男人,真不知你的细心都给了谁,只给了病床上手术的病人吗?我不求车不求房,不求你升官发财,我就希望能好好的办一场婚礼,穿上雪白的婚纱,像公主似的让别人簇拥着,听着别人的祝福,任雪花似的礼花在我们头上飘洒,耳边响起喜气洋洋的歌曲――这就是幸福了,这么简单,你为什么就迟迟不愿意满足我呢?难不成还叫我一个女人开口,向他跪下去,哭着说,何方,哦,亲爱的何方,你快快娶了我吧!我也不是不能这样做,不是矜持,不是害羞,不是别的什么封建观念,只是那样,幸福就会像从高台上跳水,砸得不剩什么了。
从小我就浪漫的幻想着我的白马王子向我求婚的情景,这人生中只有一次的最大幸福我怎么可能亲手去断送呢?我愿意等,等到你等不及为止。可是有一天晚上,他在梦里却喊起了别人的名字,好软,好软,我爱你。你还好吗?我被惊住了,想仔细再听,他却已经再次睡去,什么也不说了。我辗转反侧一夜未睡,不知道他喊的是谁?什么好软,这不像是名字,也许是另外两个字,是哪两个字呢?郝元?小阮?肖远?还是说谁的胸……不不,这绝对是一个名字,是一个让他深情呼唤的名字,难怪他迟迟不愿求婚,原来心中爱着别人。我悲伤得落泪,担心得失眠,却又一点办法没有。明天起来,我笑问他,你的好软是谁?他诧异的看着我,问,什么好软?
是呀,什么好软?这正是我要问你的。
莫名其妙。
他的冷漠再度刺伤了我,我哭了起来,说,你心中若有别人就告诉我,不要隐瞒。我知道你并不爱我,这一点我早就明白了,我不怪你,谁叫我长得这么丑,性格又不温柔,头脑又不聪明呢?若我是你,我也会去爱什么好软,不会来爱我的。可是,你告诉我啊,她是谁?我只想明明白白的知道我败在谁的手里。失败了,死了,却不知道被谁所杀,这才残酷啊,你明白吗?
你这人到底怎么了?无缘无故,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一大通,又哭又闹的,什么意思嘛。现在还没结婚呢,若结了婚还得了?你天天疑神疑鬼的让人怎么活?
所以你不敢娶我是吗?你怕我闹,怕我吵,所以不愿意娶我是吗?你终于说了真心话,难怪从不向我求婚呢!其实这些都是借口,根本的原因是你心中有了别人。如果结了婚,你一心一意爱我,对我好,我的心定下了,怎么可能还疑心?何况,若不是你心中有鬼,我又有什么好疑神疑鬼的?
他懒得理我,摔门出去了,我一个人趴在床上哭了一天,幸好晚上他回来得早,不然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哭死。可是他回来的时候,我本来哭得已经没了力气,这时却突然来了勇气,声音再次大了起来,伤心得房子都跟着颤抖似的。他叹了口气,来抱住我,柔声说,到底怎么了嘛,我真的没有别的女人,心中也没有。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没头没脑的,到底我做错了什么,你也告诉我原因嘛,我要检讨,要改正,也好有的放矢呀。
你昨天晚上,在梦中还喊她的名字,现在还假装无辜……我抽抽嗒嗒的说。
梦中喊了别人的名字?喊了什么?他奇怪的问。
你心知肚明,还来问我……我还想问你,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我真的不知道我说梦话了,也想不起我会喊谁,你告诉我吧,看这人是谁,我认不认识。
不认识你怎么会喊她?你喊,好软,好软,我爱你。
他一怔,忽然哈哈大笑,说,好软,哪有这么怪的名字?
是啊,所以一定是我没听真,所以想问你,到底是哪两个字。
哪两个字也不是,我根本没有别的女人,认识的所有人中也没有名字与这两个字相近的。是不是我摸着你这里,然后说好软,好软,我爱你?他说着,把手便放在我的胸脯上。我说讨厌。可是心中却释然了,想着足足哭了一天,自己也不禁惭愧。
不久后的一个下雪天,那是周末,他不在家,说是医院里有事,我非常扫兴,好不容易下一场大雪,本来说好一起去玩雪的。没有办法,谁叫他是医生呢?我只得一个人出去玩,雪很美,可毕竟提不起什么兴致来,只是一个人在雪地里漫无目标的行走,听着自己用靴子高跟踏在雪中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有时雪花飘在面前,便轻轻的吹一口气,甚至张开口,接住飘飞的雪花,那菱形的雪花像雕刻精致的食品,轻柔的化在舌尖。
路上人来人往,有人默默走路,有人嘻嘻哈哈,边行边打着雪仗,当看到一片雪白的地上被人踩上脏污的脚印,总会让我非常痛惜。
忽然,我看到前面两个人向我走来,一个男人背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双腿夹在他的腰间,双手搂着他的脖子,还顽皮的在他耳边吹着气。边走边笑,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初时尚远,看不清面目,女子长发垂下来,遮住了男子半边面庞,我十分艳羡,不由得久久注视。心爱的人背着你踏雪而行,太浪漫了,太温馨了。忽然,那女子张开双臂,掌心向上,接住轻轻飘落的雪花,然后双手一挥,雪花却已经无影无踪。而我,已经看清了那男子,他不是别人,竟是何方。
我呆住了,就像旁边小孩子们塑的雪人,默然呆板,凝立不动,原来他有事,就是这事?就是跟别的女孩子有约,要背着她来玩雪?何方也发现了我,呆了一呆,便走到我面前,笑道,真真,你怎么在这?这么冷的天不呆在家里烤火,出来干嘛?
是呀,出来干嘛?若呆在家里烤火,不就看不到你跟别的女人卿卿我我了吗?这么冷的天,烤火就不冷了吗?是啊,我现在的心中就有一盆火,正熊熊燃烧着,要把我烧成灰呢,又何必烤什么火?无耻啊无耻。见到我了,竟还笑得如此无邪,连背上的女人都不放下来,背在身上好有味道好温暖啊,怎么舍得放下呢?这是要把我无视到什么程度才能做到这样?我在心中愤怒的喊着,叫着,脸上却像冰雪一样冷。
那女子也毫无羞愧,还哈哈大笑着,瞪着我饶有兴味的看,声音粘粘的说,这女人是谁啊,怎么像个傻瓜似的站在路中间?喂,美女,麻烦你让一让,我们要过去呢。
曾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