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玮慢慢走进去,他的办公室宽大明亮,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可他坐着,偏偏又背着光,面目模糊。然而她却奇迹般的把他的脸色看得清清楚楚。他脸色铁青,眼里蓄满了怒意,仿佛轻轻一点就像可以引爆。就这么看着她走来,还一直沉默。
秘书敲敲门,想要送茶水给忆玮,可是才探进头来,陆少俭的语调很寒很冽,轻轻的说了句:“出去。”小姑娘吓得一激灵,嘭的就把门甩上了。
他还是不说话,忽然探过身子,拿起了早就准备好的一叠文件,捏在手里,轻轻的反复折叠。语调很柔缓,一反之前的怒气充盈,然后微笑着:“我的未婚妻,写了这样一个专题来质疑自己的未婚夫。而我,直到今天才知道,要腾出手应付这样一场公关危机。”
素来是他的风格,直接,不会拐着弯,尤其是对她。
“好,这些我通通可以不计较。可是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们有那么多的时间在一起,你从来不愿意当面问我?”
他的眉宇并没有皱在一起,相反,笑得像是那天温存过后,他揽着自己的腰,然后轻声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此时此景,这样的笑容,才愈发叫人觉得惊恐。
黎忆玮手指抓紧了靠椅,然后咬着唇,倔强的昂起头:“我想相信你,可是……我也调查了,那些被拆迁的住户,确实只收到很少的钱就被强制撤离。”她强调:“比国家规定的少很多。而且住户还受到恐吓威胁,这不是巧取豪夺是什么?”
“哦,那么我特意为你准备的这些:文件,收据,收支表,看来你也不用再看了。因为——你不相信我,是不是,黎忆玮?”
陆少俭终于盛怒,霍的站起来,手里的一叠纸片被他一甩,纷纷扬扬,如同一只只扬翅而飞的白色蝴蝶,飘落在两人之间。他绕过了办公桌,最后在她面前站定,然后一点点的俯身下去,看着她的眼睛良久,才冷冷的说:“我真是瞎了眼,找来找去,就找了你这样的。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嗯?白眼狼?”
忆玮并没有惊惶,可还是往后一靠,椅子“嗤”的发出尖锐至极的摩擦声。他的眼神锋锐而恶毒,再也不是习惯里的陆少俭。
她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只是忽然想起了那个冬天,他见到了两个乞讨的老人的样子。深咖色的大衣衣摆几乎碰到结了冰霜的地上。年轻男人侧脸英俊温柔,动作轻柔,将手里的散发着热气的豆浆和包子放在了他们面前。那一刻黎忆玮心里像是绽开了极美丽的花朵,觉得欣喜,原来自己的男朋友竟然还有这样一面,好似发掘出了珍贵的宝藏。
可偏偏,那些回忆都闪了过去,又记得那天那两个老人,互相依靠着说不出话,那么炎热的天气,却瑟瑟发抖,无声的望着被夷为平地的房子哭泣。那种眼神,她一刻也无法忘记。是啊,那么善良的老人,会好心的在自己的碗里多添上几个馄饨,会因为自己不要他们找钱而倔强得追出老远,就为了几块钱。可是如今,他们在这个社会,生存都困难。
自己应该相信了,他……真的不是自己希望的那个样子。
黎忆玮站起来,和他面对面站着,稳了稳气息,尽力掩住了那丝懦弱:“我爱的人,我希望他正直,诚实,善良。陆少俭,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不应该怀疑我对你的感情。可是我越和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接触,却越觉得害怕。怕到了最后,知道你不是那样一个人;怕因为我爱你,于是不敢写这样的社评。所以我不敢来找你。可是到了最后,才发现我真的在逃避,因为你本就不是那样一个人。”
她一句句的说下来,发现这么艰难,她本来想说:“我犹豫了很久……我的痛苦不会比你少……”那些话太脆弱了,她紧紧咬着唇,终于还是咽了下去。
陆少俭慢条斯理的伸出手去,不容抗拒的慢慢抬起她的脸颊,因为用力,可以看到指印边一圈淡淡的红色。忆玮也没有挣开,下巴触到的手指冰凉。
“正直?善良?你是在说费邺章么?嗯?”
“如果我在这里,清清楚楚的告诉你,拆迁的赔偿金,按照规定,一分不少,全是在我这里签出去的,你信不信?”
忆玮不说话,目光微微一缩,却又那样看着他,凝聚出光亮鲜明:“我当然希望一切都是真的。”
言下之意,两人都清楚。
他终于放开她,轻轻闭了眼,又像不愿意睁开一般。黎忆玮看着他,刚才还那么强势的人,此刻却有那样晦黯的气息,失望而低落。
可他终于推开她,用前所未有的冷淡,笑笑:“算了,这个时候,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黎忆玮,你可以走了。”
他坐回椅子上,转了个身,无限的讥嘲:“你应该高兴。对你,我还念旧情。不然,像我们这种无良的公司,照例是会报复你们杂志社。你也知道,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默默的站起来,走到门口,忽然忘了质问他准备怎么补救那些住户……什么都忘了……她并不是勇敢无畏到什么都无惧的人民战士,她还年轻,也会为情所困……可是真的不能再回头了,能做到这一步,其实已经把自己推到了绝路上。接下来,她失去了方向,无能为力。
做到了自己一直想做的,却失去了什么,她早该知道的。
“等等。”
阳光下,一道浅浅的银光,仿佛一支小箭,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在自己面前。
他说:“你家的钥匙。还有,你放在我那里的东西,我已经找人理了出来,今晚就叫人送回你那里去。还是说——因为在我家放过了,有些脏,你不想要了?”
而那枚单薄的钥匙在地上,任人践踏。
她努力眨眨眼睛,她不要在面前弯下腰去捡那枚钥匙:“嗯,随便吧。钥匙……你扔了吧。”
还有最后一丝联系……忆玮艰难的想,她缓缓的抬起手,去解颈间的那条细细的链子。因为看不见,所以很费劲。而他就这么看着她,握着拳,忍住了站起来的冲动。
她终于还是解下来了,小小的一条,蜷在自己手心。她慢慢的走回去,轻轻的“哗”的一声,放在了他的桌子上,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一堆小小的银色,在直射的光线下分外的耀眼。他猛然间像被点燃了怒火,失去了控制,站起来,弯腰,蹲下,一张张的去捡那些飞散的纸。
秘书探了探头,急忙进来帮忙,他却拦住她:“我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