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开一条门缝,轻轻望进去,陆少俭一手翻着资料,全神贯注的写着什么。忆玮坐在他对面,直截了当的说:“我睡不着。”
陆少俭放下笔,又看看时间,语气似乎有一种奇妙的叫人心折的力量,他有些慵懒的皱皱眉:“我陪你。”
他向来是个很爱清爽的男子,身上并没有什么味道,却更给人安宁的感觉。床比昨晚的大了不少,却宁愿用一样的姿势拥抱在一起,陆少俭的唇几乎贴在她的耳侧:“小玮,你是不是在害怕?”
他那样敏锐,一眼看清了她在想什么。忆玮从小到大,也不知是幸福还是不幸,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都在她出生的更早的时候去世,而这一次,是她最近的一次面对死亡。看着老人的身躯躺在冰冷的柜子里,竟像孩子一样无措起来。
她咬了自己指尖,轻轻啃噬着,良久,才说:“我不是怕死。可是看到人这样走了,觉得遗憾,像是有很多事都没能做完,再也补不回来了。”
对于王老,是他的选集,终究没有让他看上一眼最终的定稿。可是再想想,父母,甚至躺在身边的人,何尝不是如此?死亡的黑翼若是覆盖的太快,那么什么都来不及做,连追忆都成为了仅有的奢望。
忆玮知道自己是杞人忧天,说完这一句,也不再开口。倏然间,灯光一亮,已经习惯了黑暗的双眼忽然微微刺痛。陆少俭坐了起来,触到领口的地方,露出了颈间一条细细的银色链子。忆玮从来没有注意过,看着他慢慢解下来,动作轻柔,又在手中攥了一会,把自己拉起来:“来,我给你戴上。”
链子因为被他的手捂热了,忆玮戴上的时候,细细的一圈,还觉得泛着温热。其实一个大男人身上戴着这样一条纤巧的链子,还真有些奇怪。他借着灯光,看见忆玮精致的颈骨上缀上一圈银色,淡淡泛着光晕。他伸出手揽住她,低低的说:“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链子。”
他第一次对忆玮说起自己的父母,声音平淡,表情有些僵硬:“我高二那一年,我妈妈车祸去世。是因为我在外地上住宿学校,妈妈每周都来看我。后来出了车祸,这条链子一直戴在我身上,再也没有离身。”
而自从那次车祸开始,父子的关系慢慢冷淡下来。一方面,当初决定送他去外地念书的,正是陆少俭的父亲本人,而另一方面,痛失爱妻的父亲潜意识中又将一部分责任放在了儿子身上。矛盾和自责,让父子之间关系愈加的疏离。彼时还是少年的陆少俭,以少年的稚嫩和青涩,不知所措的承担起了沉重的情感,时至今日,让他在面对父亲的时候,依然沉郁。
“我妈妈去世的那段时间,我爸的事业正如日中天,家里条件很好。可她从来什么首饰都不用,只戴着这一条链子,因为那是我爸很早的时候送给她的。”他微微侧过脸,伸出手去,轻轻描摹在她的颈边,痒痒的,软软的。
忆玮顺势抓住他的手,第一次听他说这些,只觉得心疼,又问他:“那你……现在和你爸爸呢?”
“还好。”他孩子气的皱了皱眉,“反正,也不亲近。”
“小玮,真的没什么可怕的。有人死了,其实他们还在我们身边。就像我妈给我留下的项链,你也可以再读王老的文章。”他把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头上,“倒是活着的人,真该想想,怎么样更好的活下去。”
他关了灯。忆玮忽然觉得黑色也这样温暖,而一直揽在自己腰间的那双手,像是小小的火炉。他小心的抱了抱她,忆玮的耳侧就听见他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强健有力。年轻的生命就应该是这样,无畏无惧。
第二天也没听他再提起吃饭的事,他若无其事的送她上班,又在她下车前喊住她:“我去替你理些东西,今天开始住我家吧?”
她垂下目光,想了想,“某种程度上讲,婚前同居的行为,本身是现代人关于契约意识降低的反应。”
陆少俭愣了愣,抓住她的手,一边轻轻摩挲:“你相信我,和你比起来,我的安全感只会少不会多。”他静默了几秒,目光迥然而明亮:“如果你愿意,即便现在去领证,我也没有问题。那么,你愿意么?”
忆玮愣住,直觉的摇了摇头,不敢去看他的脸色。
他还是失望的,目光一黯,唇边的弧度微微一延伸,有些讥诮的一笑。
忆玮不知道今天自己是怎么了,明知道这个话题并不适合再说下去,却忍不住:“我并不觉得……那一晚之后,我们的关系可以变得更加稳固一些。”她轻轻的咬了咬嘴唇,目光忽闪,反手握住他的手,“其实我更喜欢的是,这次我们重新在一起,你变了很多,让我觉得舒服。”
他的目光越来越炽热,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亲昵的捏了捏她的脸颊:“好了,不愿意就算了。上班去吧。”一直到她走进了门,再也看不见,陆少俭唇边的笑却还没有消散。是啊,若是原本那条路已经被证明了行不通,他早就该尝试另一种走法,而不是和她一样笨,执拗的站在原地,碰得头破血流。
王老先生的遗体告别会,编辑部的同事挤了两辆车,人人着装肃穆,准时的赶到会场。忆玮走在最后,忽然见到作为亲人代表的方采薇正在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握手,她的心跳忽然快了几拍,又慢慢涌起了极不舒服的感觉。
她跟在同事身后,对遗体三鞠躬,又找了位置坐下。她一眼望去,费邺章身边还坐了一个和王老差不多年纪的老人,黑色的西服,银发闪闪,矍铄幽深的目光望向了正中的遗像,饱含沧桑。
整个会场几乎被素白的潮水所淹没,洁白绽放的花朵,大概是一个人生命的尽头最可得到宁静寄托的事物了。
最后念追悼词的居然是王棋。一篇类似骈文的长文,夹杂了几个呜呼,忆玮低头听着,觉得有些苍凉。其实王老的古文功底是相当深厚的。他们这一辈人,几乎个个从私塾中背熟了四书五经,又去海外留洋,对于新旧文化、东西文化,有着奇妙而深刻的认识。只是……如果他知道了,最后给自己念悼文的,竟是这样一个人,真是不知会做什么感想。
王棋下台的时候,恰好走过忆玮身侧,脚步微微一停,很是惊讶。随即扬了扬头,坐在了不远处一群年轻人中间,大概都是他的学生。
默哀的时候,忽然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了低低的抽泣声。这让忆玮觉得惊讶,那些泪流满面的年轻人们,其实并没有亲身接触过这一位大师,只是依然有精神的力量,通过纸卷和文字在涓涓传递着,从未被截留。于是随之而来的,是自己也控制不住的泪水,已经分不清是感慨、悲痛,抑或是不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