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很客观,甚至显得有些面无表情的强硬,仿佛将一切冷眼旁观:“方采薇的个性,是不惜鱼死网破的。这件事我会和她说清楚。”似乎这才是他最大的困扰,他又抬眼看看忆玮,“丫头,你也是,个性太冲。这件事,即便我们有了百分之一千的证据也急不得。”
他话音未落,方采薇已经冷着脸,敲开了费邺章的大门。她显然已经听到了费邺章的话,不见了素日里温润如水的温婉,冷声说:“什么叫急不得?他王棋有脸做,我凭什么放过他!”
费邺章抿唇,一丝笑容也无,声音沉沉像是从最远的地方缓缓传来:“采薇,你又是这样子。这么多年,还真是从没改变。”
这句话像是来烈火上浇了油,方采薇脸色一下白了,忆玮都来不及拉住她,她就已经转身离去——
费邺章坐着没动,那支烟已经燃到尽头,他却只是淡淡的说:“即便你伯父还在,王棋抢先发了那篇文章,我们想要他道歉声明,也很困难。”
她缓了缓脚步,听到他又说:“说实话,王棋这些年一直在国内,他在自己专业领域积累下的人脉,你伯父在国外多年,肯定比不上。所以,那些杂志也好,期刊也好,你别指望会有多大反应。”
忆玮默默的听他说,无声的点头,而方采薇也停下了脚步,背对着两人,一声不吭。
“采薇,在国外呆了那么多年,中文没搁下吧?”他的声音里终于带了暖意,像是在抚慰她,“我们先给《书简》写封信,看看反应。”
那才是费邺章在最年轻的时候遇到的方采薇,此刻她长发用一只铅笔简单的簪起,又随意的落下几丝,钢笔在白纸上下笔如风。他们也有过那样美好的青春,辩论队的搭档,又会因为年轻气盛而互不相让,最终吵到谁也不理谁。岁月如梭,时至今日,原来自己依然有些心动的贪恋。
因为资料是忆玮整理的,她就留下来,在一旁看着,偶尔也提纲挈领的建议几句。费邺章的办公室,一直亮着灯火,他也没急着离开,看着她俩坐在一起低声说话,自己则在手上点燃了一支又一支的烟。
忆玮算是加班,早早的告诉了陆少俭。他还是打了电话过来,却慢悠悠的和她扯不相干的事。她有些不耐烦:“什么事?快说完,我这里还等着呢。”
他于是不跟她废话了,直接就说:“你忙完这阵就请个假,我陪你回家去看看你爸妈。”
忆玮满脑子还是方采薇那篇一气呵成的檄文,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们刚来过啊,你不是见过么?”
“嗯,我知道。可我从来没有正式见过他们。”他的语气很耐心,循循善诱,又理所当然,“我觉得时机已经很恰当成熟。”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你说呢?”
随便吧随便吧,忆玮有些不耐烦的点点头,答应下来。和手头这件事相比,去见父母轻松的像是在烈日炎炎下躲在街边小店喝冷饮吃冰淇淋。
在向王棋本人和《书简》投出了信之后,接连数日,毫无音信。只有对方杂志社的某个编辑来了一个电话,表示会把这封信转交给王棋本人。方采薇打电话给王棋,要求交还王先生的书稿,对方竟一口否认,并不承认自己曾经拿过老先生的文稿。
费邺章曾经说过的话,一一应验起来,在这件事上,他们被卡在原地,进退维谷。然而更令人觉得愤怒的是,王棋的这篇文章,在学术界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好几家杂志都以此为专题,讨论的氛围极其热烈。而原本由王老先生提出的一些全新的概念,反复被引用,俨然成为王棋晋级成为学术泰斗的资本。
一切都掩盖在了光环下,似乎没人注意到荣耀身后的黑斑。而知情的人,却眼睁睁的看着,像是吞下了苍蝇一般,欲吐不能,憋屈难受。
费邺章简简单单的说了句:“我们也做个专题。”
他几乎是轻松的下了决定,把已经做好的本月专题撤下来,以“时至今日,我们的浮躁和诚实”为题,重新完成这一期的专题。
整个编辑部忙得人仰马翻,从选题到文章,有关学术上曾经引起过争议的笔墨公案,一一被清理出来。
当然,最重磅的应该是针对发表在《书简》杂志上王棋教授最新文章的一封公开信。这是王老先生侄女的亲笔信,公开质疑王棋此文的归属权问题。又整理出了王先生在世时的录音资料,完整的放在网络上,作为公开的证据。
杂志刊行的前几天,忆玮天天工作到很晚,回家倒头就睡。有时候挂着严重的黑眼圈去上班的时候,常常和同事开玩笑:“我怎么觉得回到五四那时候了?天天在报纸上看着文人笔战,我说你你说我,火气都会大上一点。”而老编辑则很有经验的说:“说起笔战,还早呢。得看到杂志出来后的反应。”他无限唏嘘的摇摇头,似乎有些悲壮:“这种官司,最难断案。何况扯上了风头人物。”末了,长叹了口气,听得忆玮一阵心惊胆战。
陆少俭几乎和她一样忙,于是两人分开住,免得互相影响。因为见不了几面,互相之间份外想念,连偶尔约会吃饭都像是在热恋之中,只是吃完了饭,忆玮常常开玩笑说:“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她忙,陆少俭是知道的。可是那一晚她下了班,回家路上经过他家,就顺手带了一盒小笼上去给他当宵夜,冒冒失失的开门进去,他却不在家。后来才知道,他天天应酬到深更半夜才回家。忆玮有些心疼,埋怨他:“你不会推给别人么?”
他洗了澡,还是淡淡的有酒气,饶有兴趣的说:“那我们结婚吧?结了婚再有应酬,我就可以推,就说老婆不答应。”
忆玮笑得直不起腰来:“你这算求婚?”
陆少俭抚着自己额头,笑得意味深长:“非要我上门提亲么?”
他提起这件事,忆玮忽然内心一阵向往,想回家,想吃老妈做的家常菜,也想和他牵着手在大街小巷随意逛逛。她坐在他身边,藤椅咯吱响了一声,伸手环住他,她的声音柔软如云:“我也想和你一起回家。”
陆少俭吻在她的发间,轻轻的回应她:“唔,你请出了假,我们就去。”
人人都说生活要有个盼头和念想,埋首书稿的女孩子,心里生出倦意的时候,隐然也还是想拉着爱人的手,无忧无虑的走下去。然而对忆玮来说,她的念想,可能更多。她爱的人,她内心的坚持,都会让再平淡的一天变得绚烂耀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