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羊城港的大超市,占地之大真不逊色于大图书馆,甚至还犹有过之,不过,大概是考虑到了建筑上的难度,它只有两层——这种中空天井,四周回廊的建筑形式,和大图书馆是不同的。顾眉生等人,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区别,只是在大学中听闻建筑系的学生分析,它的力学原理要比单纯的四层楼更复杂一些。大概是第一次尝试的关系,只做了两层,而且是异形顶:顶部是有坡度的,如同歇山顶一般,只是没有瓦片,如此它看起来有点儿像是北方常见的四合院,只是四合院的天井大,四周厢房相对小,而超市的天井相对较小而已。
这种建筑,和大图书馆不同,看着和传统房子,似是而非,虽然根本来说不同,但从外形上还能感受到一丝联系。也就是所谓的‘美学传承’,这点民间百姓一无所觉也毫不在意,但在大学里是人尽皆知的概念。什么‘美学传承’、‘严谨对称’……都是买地的新词儿,其实在旧式的语言中也未必不能找到对应之处,只是新的说法更为白话一点罢了。
言归正传,既然是严谨对称,那么,其实一层楼也可以被分为两部分,买地的羊城港展区,和敏朝的京城展区其实就是隔着天井的两对面,这都是半层中的核心所在,也体现了本为一家的大小宗理念。所区别者,是买地自认大宗,所以占据了进门方向,也就是朝阳升起的东面,而敏朝在背阴的西面,仅仅是如此而已。当然,在买地的百姓看来,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觉得,买地待敏朝还算是相当友好客气的——这要是把京城的展位划分在一个歪歪扭扭,犄角旮旯的地方,岂不是让使团很下不来台么?这皇帝都亲身前来道贺了,如此对待,似乎也有些苛刻了。
虽然如今逐渐日薄西山,但毕竟是从前旧主,从人潮的走向也可以看得出来,敏地、京城的地位,在众人心中还是更特殊一些。京城展位规模很大,仅略微逊色于买地少许,前头有许多人都在排队,也和买地一般,只能轮流走过,不可随意停留,众人也都觉得有几分可惜,隔远了便踮着脚议论不休,道,“那些机器,真是京城运过来的么?”
“是!从天港到我们羊城港,走海路二十天的光景,这会儿入秋了开始刮北风,他们顺风而下就更快当了,这都是要办展的消息传出之后,他们从京城运来的——所以你看,京城的展品也多,什么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有,都是顺着一船下来的!”
的确,和那些或者自身特产的确比较贫乏,只能从文化历史下手的展区不同,京城这里,物产丰富,就没有扎什么景点出来,而是简单地把展位划分为几个区域,第一是京城自产的机器,看着好像也颇为精美——这不是顾眉生诸女感兴趣或精通的领域,她们也看不出这机器和买地的比相差在哪里,只是暗暗点头道,“倘若都是自造的,那可见毕竟都是华夏子民,心灵手巧,竟也能仿造得如此精美,算是用了心的。也只有如此,方才像点样子,否则,偌大的山河,不乏英才,难道在敏朝都只能投闲置散,只有来买地才能发挥聪明才智不成?”
只要上下同心戮力,毕竟还是能做出点成绩来的。这机器之外,还有一个大展区,里头是不少精工木模型,还有教材等物,也在玻璃展柜中放着——这却都不是无的放矢。并非是拿皇帝的木工出来敷衍,细看之下,这些木模子,几乎都是融合了买地那种呆板单调的新式水泥房,与老式华夏建筑风格的作品。
前后议论起来,都道,“久闻这水泥房虽然是在我们买地兴起,但如今京城也颇有巧匠,能建得很漂亮,别的不说,这屋子瞧着倒是有趣的,如今羊城港流行的这种多层高楼,手笔太大了,我们自家建一栋那是不敢想,而且也住不过来,倒是这新式的小院子,看着惹人喜欢。”
“这木工模型也是做得精细,听说彼方的圣上,从小就是爱做木工的,天赋也是极佳,自从买地兴起之后,就从造木房子,转移为造真房子了,你们瞧,这些屋舍下头也有签子,注明了其真实存在的地点,有不少都在行宫之内,可见多数是那位亲自主持建造的了,也不知道他的那些工匠,肯不肯出来做私活的!”
“哎,你们看哎,这个楼宇,没有注明地点,倒是很高,瞧着很像是我们羊城港站前大街的意思,你们看是不是,这种四方大楼的感觉!那个……那个外墙——”
“那叫外立面——你不说,的确很像!这怎么有个模型放在此处,难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有些猜测,却又觉得不可思议,毕竟是在人家的展位上,也不好多说什么:别看入买这样久,众人心中,对于敏朝皇帝也还是犹存敬畏,有点儿‘为尊者讳’的意思。当然,这也是合理的,就说顾眉生诸女,虽然自视甚高,但只要不是目空一切的狂生,自然也要对各方势力的领袖予以相应的尊重,莫说敏朝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是南洋土司、虾夷地城主,别看是蕞尔小城,他们能调动的人力物力必然也远胜于自己,当着人家展位的面,大声非议嘲笑,丢脸的不是别人反而是自己。
就算有什么小话,那也是交头接耳,低声议论:一直以来,敏朝皇帝在买地的评价反而颇是不恶,大家都认为他在历代皇帝中,算是很像样的,倘不是遇到了六姐这在世真神,说不准还能弄出点中兴气象来——当然,荒唐事不是没有,也闹出过一些乱子,但至少在他主持下,北地虽然天灾频频,但却没有大饥馑,没有灾民闹事动乱,各地的秩序能基本维持,灾民能被转运出来到买地干活……不要以为这都是应该做的,实际上除了他以外,各朝各代哪个皇帝能做好?只是这些功绩,就抵得过他治下的那些丑闻和动乱了。
但所谓‘一时瑜亮’之说,在这模型面前,似乎也不攻自破了。这什么双星、瑜亮,那都是要两人彼此不服,互相斗气,这皇帝私下居然给羊城港的设计投稿!这,还有什么身为一国首脑的心气和尊严?从没见过这么乐意和敌国首脑往来的统治者,用南北朝的往事来比喻的话,这不是几乎相当于南朝后主擅长诗词,于是私下跑去北朝自荐做了个词臣?!
真是……荒唐!做下这等事还不知遮掩,直接把模型放上来,更是近乎于无耻了。也不知道敏朝众臣是如何想的,居然容他如此作为——可见这敏朝的敌买之心,是多么软弱了。众人虽然没有大声言语,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看出了彼此心中的想法,“看来,这买地吞并北方,重新定都中原,天下一统,所遇到的阻力会比自己想得更小,恐怕不会有什么大战,而且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这楼真好看!”
“我觉得看着好眼熟,不知道哪里见过!”
当然,也大有一些迟钝的观众,压根没想那么多,看过就算了,犹如眼盲的一般,分明前不久才从站前的新街区那里经过,在这里也就得出一个眼熟的结论,甚至根本不觉得眼熟,直接略过去的才是大多数人。他们的兴趣还是更集中在这模型的精巧,对于模型旁边摆放的各种敏地特科书籍,则根本无法理解陈设意义,莫名其妙,“该不会以为我们买地没有课本卖吧?”
“对啊,这不很多都是从我们的课本照搬过去的吗?”
要不是队伍行进速度有限,他们巴不得赶到前头去了,顾眉生却是还好,她能明白这个展区设置的意义:这是在展现京城对于如今这种大行其道,令人艳羡的‘新式生活’的贡献和努力,在京城诞生的新式建筑风格,以及京城对于京畿一带,北方扫盲的心得,都在这些模型和书本之中了。虽然源于买地,但将其推广,而不是如一些顽固宗族一样,一味抵抗,这也不能说没有功劳在内。
说皇帝荒唐贪玩,没有心气,那反而是真没有看懂了,包括京城的机器展览,虽然瞧着无聊,但也自有其政治、实务上的意义。顾眉生心道,“展览会,展览会,展览的是各地的特产,但其实广博的也是各层次的见闻,哪怕我等也经常观览报纸,但今日来到展览会,才是几个展厅,彼此比较、分析下来,也是所得良多,大有进益,感觉眼界要比平时都开阔了几分。看来这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真是大有道理。除了那些眼盲心瞎的人,出门游历,想要不增长对人世间的了解都难。至于那些蠢物,就算是来到展览会,在这样的展厅内,想到的也只是吃喝玩乐的东西!”
话虽如此,但随着她离开这个‘精神文明建设区’,进入货品展区,顾眉生也还是精神一振,本能地兴奋了起来。众人更是大哗道,“好精美的料子!好新鲜的样式!”
“听说张九娘的版样天下第一,如今看果然如此!虽失江南,但京城织造现在倒越发兴旺了!”
的确,这个区域虽然玻璃柜很多,里面展示了不少毛衣毛裤、围巾手套等商品,又有各种矿石、精美顽器、玉雕、宝石等等经过京城转手的特产,以及不知拿什么做出来,栩栩如真的烤鸭、卤鹅、奶酪、果干等吃食,令人好奇,但这些全都比不上展区中央一个极大的衣料展示区,这里还特别布置了灯泡,只见各色绫罗绸缎,在灯光下闪闪发光,还有各种成衣,穿在那木偶身上,款式令人好奇,又有大约是宫娥、侍卫的男女,时不时便走到展厅后方的布帘后头,换上新衣,面含微笑,在灯光下平举双手,缓缓转身,展示身上的成衣,叫人看得目不转睛,恨不得脱离队伍,凑近了仔细端详呢!
“这个纱裙子真好看!”
顾眉生身边,众女已经兴奋无比,甚至有人小声轻轻尖叫起来,杨爱也是一把揪住顾眉生的胳膊,“眉姐,你看那条纱裙,那是什么料子?叫做遍地金么?闪闪发光,又透得很,云雾一般,真好看呀!”
她自小就在买地长大,买地这里,对于丝织品虽然有生产,但在民间却没有太多穿着的机会,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整个买地气温都偏高,百姓们养成爱洗澡的习惯,那么衣料也要跟着常洗,如此一来,除非是某些特定的机会,否则一般就算是殷实人家也不会穿真丝衣服。因此杨爱等女,对于衣料完全缺乏知识,连名目都叫不上来,只知道夸奖好看,顾眉生也差不多,便是她年岁要大一些,但早在有人赠送这些厚礼之前,便已南下了,不过她眼力好,眯着眼读道,“这叫洒金蝉翼纱!”
“果然薄如蝉翼!真和云雾一样!”
“那还有素色纱,也是好看!不过要说富丽那还是一匹匹的妆花缎子好看了,有点像是刚才我们在金陵看到的云锦!”
“那是!但要说好穿,纱裙好穿!锦缎在我们羊城港的天气怕不是要热死人了!”
“不然,听说真丝都是透气的,而且这不都是短裙吗,以往的马面,之所以热不还是因为太长了不透气么!”
“这不能叫马面了吧?瞧着倒有些西洋裙子的意思——这穿起来可要方便得多了。”
任何时候,谈衣食住行,都是最容易形成讨论的,别说顾眉生等女,便连前后排队的人都迫不及待加入谈论,还有人在行道,“我们的裙子,都是所谓‘一片式’的,大家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但你们看,这裙子可不是!这是抽绳的!那可要方便得多了!至少不比把腰勒得难受!穿脱起来也和裤子差不多!那裙摆都给缝死了的!”
大家一听,仔细一看,果然如此,顿时又是一阵轰然,彼此议论着,“那这样的话,是不是裙下其实可以不必穿中裤了——当然不能是纱料裙子了,但如果是锦裙、布裙的话,岂不是可以单穿了?”
这样的改变虽小,但对于如今的民间来说,简直又是一种开天辟地的变化了,很多人都不能接受这样的分析,“不对啊!你看他们的搭配,纱裙下当然还要穿裤子的了!哪有裙下不穿裤子的,光溜溜的两条腿,那岂不是……岂不是……轻浮浪荡到极处了?哪有人敢这样穿的!”
这就是一片的裙子所留下的印象了,尤其是敏朝多穿马面裙,这裙子实际上前后的裙门没有缝过,遇到狂风,可以直接吹开到大腿根部,包括平时坐立之间,如果不谨慎的话,也非常容易露出腿脚,这不穿中裤的话,风一吹就是两条大光腿,多么的不雅?哪怕是前些年的妖服狂士也很少做这样的装扮,为了贪凉打扮的话,不穿外裙,穿中裤在家,是较为合理的做法,现在突然说可以取消中裤,也难怪大家接受不了了——
在买地,裙装是少见的,大家多穿裤装,已经被视为离经叛道了,以敏朝从前的形制,买地如今的风气,就好比大家都穿着亵裤在外乱跑一样,好不容易大家接受了裤装,而且把原本的中裤发展为外裤,接受了在外裤里穿毛裤、秋裤御寒,把裤脚收口作为辨别秋裤和外裤的标志了,这会儿突然有人说,这种腰身抽绳,裙门缝死,有点像是西洋样式的裙子,可以把裤子完全摒弃,这一步又实在是超出了大多数人的底线了。
“不行的!不行的!”大多人都是直摇头,“这也太标新立异了!”
“哪里不行了?你看那裙长在小腿,还比如今一些外裤更长呢!那些力工、农人,或者是住在南洋的百姓,不论男女,把裤子挽到膝盖上的难道还少了?整条小腿露在外头,怎么就不觉得不雅了?怎么就不觉得标新立异了呢?”
有人不接受,但也有人或许是想穿裙子了,又不耐热,当下便回击起来,一时间,观看队伍停滞不前,大家这才知道为何在木工区速度变慢了,原来是前头服装区的观众舍不得走,不论是支持单独穿裙派,还是反对单独穿裙派,又或者是完全无所谓的,这会儿都是慢下了脚步,还有人嘘那些争吵者道,“别出声了!他们又要去换衣裳了,这裙子别的不说,真是雅相便当,看看他们还能换出什么新鲜样式来!也不知道这些衣裳有没有得卖,要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