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军既然拿下了吴兴么……那么这一两年内,倘若风调雨顺的话,的确是不会太缺粮食了。黄大人虽然未曾到过福建道对这一带的地理人情也是有认识的,吴兴那一带地势更加平坦,是闽北有名的粮仓,也因此子一向都比外头的好,浙江道这里的江县,若是有农户活不下去了会往吴兴那里着去拼一条活路出来。
按说这样富庶的地方是山路连绵,应该没那么好攻打才对活军刚拿下了许县不过几个月耕一结束又抽调人手取了吴兴,看来在攻打许县的战争中,的确没有受到什么损失而壮大了自己的势力。黄大人自然对买活军如何用兵也很好奇,那所谓的‘金小娘’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按谢向上的说法虽然没有见过金小娘也隐隐约约地听过一些她的事情,这个小姑娘是临城人士,老家在吴兴,既然他的那些买活军姐妹们这样讲,那么必定是她者她家,在买活军攻打吴兴的过程中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喽。
若是从前,自然是金小娘的父兄立了功劳,泽被到了家人身上,但今时今日,到底是谁泽被了谁还真不好说,买活军麾下的女娘,比陆大姐更能干的或许不多,但只差她少许的还真不在少数,黄大人这几日在衙门内外见到了许多女娘,谢向上说她们都是来算账盘账的,“我们买活军喜欢让女娘做账房,女娘算学好,她们有耐心,对复杂数字不容易出错。”
这是无从反驳的道理,因为‘外头’的女娘是不太会算学的,也从未有人对她们施以算学教育,所以无法验证这个说法的真伪,而且似乎又还有一些普遍的认识佐证——“不都说女人会算计嘛!会算计那必定也会算账喽!”
黄大人觉得男人——尤其是那些朝廷中的大臣,算计起来比娘们是只高不低的,不过他也不会在这些事上反驳谢向上,谢向上嘴巴很松,没必要坏了他的谈兴。
“你们是怎么拿下吴兴的?”他公然又套谢向上的话,做得并不隐晦——因为不管他隐晦或直白,反正谢向上都会上钩的,这个买活军并不是愚笨,只是丝毫不在意被套话。“也和拿下许县似的,里应外合?斩了个本地的乡绅?”
许县陷落之后,消息不可避免地会往外扩散,衢县这里已听说了几个版本,因为他们靠近消息源,所以还不算传得过于光怪陆离,可以分析出一些东西,临城县那里的消息传到衢县往往就夸张失实,没有什么参考价值了,譬如说谢六姐会仙术,能差使天兵天将,大年初一还请了南天门下来,让仙女为众人演了歌舞……这种消息只能令人发笑,大部分有见识的官僚都是听过就算,压根不会予以采信。总之,黄大人此前便已大概知道买活军拿下许县的过程,只是还想从谢向上嘴里多听一点罢了。
“吴兴最大的乡绅好像就是金家,他们应该不至于被斩吧,有金小娘从中斡旋,或许还能得一大笔筹子,之后不论是做买卖还是做吏目,都比旁人走在头里——这就是祖宗福泽呀!”谢向上知道得却也不多,挠着头啧啧地赞叹着,“这是他们运气好,有个族人在临城县做官,倘若没有金小娘他们一家,那么许县的张地主就是他们的下场。”
“到底他们也有佃户的,难道就真个丝毫无法抵抗买活军了?”
“这是自然,”谢向上却很平淡,“吴兴的农户难道就没听说过六姐稻吗?连你们衢县的都听说了罢,好些小地主家还私下来买种子,只要种了六姐稻,投入买活军那就是迟早的事,黄大人你是个聪明人,仔细琢磨一番,是不是这个道理?”
亩产比老稻种要翻了几倍,又必须每年新育种,无法自留种……黄大人想了半日,越想越是心惊,竟无一语可以反驳,而且他也实在看不出该怎么阻止衢县的农户来许县弄种子——在农户们来看,哪怕能种一年的高产稻都是好的,大不了下年再种自己留下的老种子。但在主事者看来,这期间的差。。。
别太大了,种过了高产稻,如何还能回得去?
“你们的育种地在何处?”他根本连面子都不要了,直白地这么问着,“难道就不怕官兵盗匪前去攻打吗?”
其实这也是很难的,按黄大人的猜测,育种地一定在彬山,此处背靠高山,前方接壤的几个县城如今都是买活军治下,即使发生战争,买活军也有大量的时间安排育种农家,保证始终只有买活军掌握了这样的丰产仙种。事实上,倘若这个消息传到京城,并且得到验证,黄大人可以肯定,朝廷对买活军肯定是以招安优抚为主,只要肯交出仙种,封妻荫子都不在话下!恐怕还会给谢六姐封个菩萨、真人的名号,也是未可知的。
这不是黄大人该问的问题,但谢向上居然也没有发火,而是指了指脑袋,有些狡黠地说道,“自然都在六姐的脑子里——六姐在何处,六姐稻就在何处,难道还能跑得了吗?”
……无懈可击的回答,难道……难道……
黄大人不免又想起了‘三个口袋’说,米口袋、盐口袋、糖口袋……难道这竟有几分真实么?
他越发惊疑不定了,一路思维散逸,心不在焉地跟谢向上一起牵了驴子往外走去——吴兴被拿下之后,不免有许多杂事待要收拾,谢六姐这几日终于回到临城县,可以抽出时间来见他,黄大人也因此得以到临城县去见识一番,他们从衙门里领了驴子,把包袱装了上去,这便要动身了。
但谢向上并未把黄大人带到东城门,而是难得地带他绕到了南面,这里是黄大人前几日没来的地方,他在城里还是不能随便乱走,要听谢向上的指挥。
南城门这一带很新,有许多房子应当都被拆了,可以看得出来,这里是原本的贫民窟,都是窝棚,谢向上说这些人现在都得了筹子,买了新房居住。许县的房子这一阵子是很便宜的,因为供应很充足——原本张地主家的房产大量涌入了市场。
而南门口这里还能见到水泥工程的余痕——新起了一排排的紧凑民居,都被圈在了砖墙里,最外端是一排很大的房子,带了大院,此时还是空荡荡的,谢向上道,“这是我们这些孤儿上课的地方。”
他话里便涌现出了很深的感情来,为黄大人指点着,“后头那些房子都是孤儿们的宿舍,男女分开,丰饶县来的女孩子在前头,她们要出来上课了。”
说话间,宿舍的木门被人从里头打开了,几个买活军的女娘走了出来,身后是排成一列的女孩儿们,个个都是光头,穿着厚厚的布衫,她们的脸上和裸露的脖颈上,有些地方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嫩红,这是由于原本的污垢在身上积得太久了,要洗掉便对皮肤造成了擦伤,或者有些是常年发的藓刚被治愈不久,还在痊愈之中。
由于刚到许县没几日的缘故,看不出气色上太大的变化,但应该的确最近是吃得饱了,因为走路的步伐较为有力了起来,治疗还有些年纪小的孩子已有些一蹦一跳的模样。
并不像是虎山上的流民,来到许县之后便只有快活。这些女孩儿们脸上的神色多数是怏怏的,还有些孩子的眼睛很肿。谢向上并不避讳这些,而是对黄大人说,“想家了,这些孩子在家都还算是受宠爱的。”
这些小女孩在家的确应该是还算受宠的,而且家境也还不错,在丰饶县不算是最穷的人家——最穷的人家是养不活女孩的,真正不喜女婴的人家也不会养活。
虽然这些年来,丰饶县的年景也渐渐地坏了,本来养得起女孩的人家,现在也养不起了,因此她们平时是吃得不太饱的,但父母的教育和爱护并不至于
完全匮乏,或多或少也是一份庇护,此刻背井离乡,来到了许县,生活上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想家是人之常情。黄大人点点头,他对这一点没什。。。
么怀疑,“她们现在都做什么活呢?”
“喏,”谢向上为黄大人指点,“洗衣、烧火、抬水,扫地、做饭、倒官房……她们现在的工作就是把自己的生活照料好,让照顾她们的人手减少一些,这就是最大的贡献了。”
这就是经过事情的人才能交流的话题了,因为这些活现在都只能用人手去做,而且效率是不高的,哪怕是壮年男子,在此时要完全独自生活也非常吃力,没有相对较高的收入是办不到的,而女娘乃至小女娘就更难了,尽管这是城里,已经有人卖柴、卖水,可以免去一大部分繁重的劳动,但要把水从水缸里的储存,变成能入口的热水,把脏污的衣裳重新变得清洁,让官房里不要长出蛆来,都需要很大的工作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