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竟也是一片花海,只是遍地盛开的都是洁白的菊花,和太子府中妖冶的石蒜完全两样。花丛深处有一个凉亭——其实说是凉亭,倒不如说是草棚,不过是几根木柱子上架了一个茅草顶。若不是穆氏王妃领着两个宫女在亭子中坐着,玉、石二人要怀疑自己是来到野外了。
穆氏依然是穿着一袭白衣,似乎今日是在自己家中,所以把头上的钗环也省了,整个人看来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飘飘然从云端落到这片花海之中,叫旁人不敢有半点轻慢之心。
玉、石二人到了跟前,不及向她行礼,她已先站了起来,微微一笑,道:“适才拘泥繁文缛节,怠慢了二位。其实两位昨日都与我见过,算不得陌生人,而玉大人又是巾帼英雄,本也不须避忌。再说,远来之客,还送了我这样一株奇特的花,我若不请二位用一盏清茶,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玉旒云看到那盆深红色的曼佗罗,在这洁白无尘的世界里显得如此突兀,笑道:“我是不懂花的。要早知道王妃这里非白花不种,我也不会找这一株黑色的花来。王妃若是不中意,尽可以丢掉,也不值什么钱。”
穆氏轻轻地摇摇头:“玉大人说的哪里话。虽然我偏爱白色,但世上的花本来就有各色各样,岂可因为我的喜好就无端端把把这株花丢弃?花本无过,有错的都是想出各种好恶的人。”说时,示意玉、石二人落座用茶。
玉旒云看那茶中也是白菊花,虽然以往花茶见多了,但是似这般在水中绽放仿佛有生机的,却是头一次见到,忍不住赞了一句。穆氏笑道:“我独居无聊,就喜欢做些花草茶,大人如果觉得合口味,也可以自己做来试试——这菊花甘凉清润,能平肝明目,牡丹则味苦淡平,可调经活血,而茉莉又可以平肝解郁,理气止痛;几种花种植起来都不怎么麻烦,常常饮用对身体很有好处。”
玉旒云笑笑:“我没有王妃这么好的雅兴,也没有这么好的耐心。不过,我姐姐倒是很喜欢摆弄些花花草草的,王妃既然有经验,我回去说给她听。”
穆氏也笑了笑:“看我,都忘记了。玉大人日里万机,怎么会像我这样清闲?玉大人说要问关于曼殊沙华的事?”
“啊,是。”玉旒云道,“就是好奇而已。”
穆氏手执一柄素白纨扇,轻轻摇了摇,道:“玉大人应该听说过‘天花乱坠’吧?《法华经》中记载:‘佛说此经已,结跏趺坐,入于无量义处三昧,身心不动。是时天雨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殊沙华、摩诃曼殊沙华,而散佛上,及诸大众。’这降下的四种花,就是‘天界四花’。《妙法莲华经决疑》中解释,‘曼殊沙华’是‘赤团花’,有人说是红莲花的,不过我们西瑶国都以为是石蒜花。大人如果想找典故看,就去看看佛经吧。”
玉旒云笑着点头,心里却想:那种叫人逆来顺受任旁人宰割的牢什子书怎么可以看?
“大人说在绿……绿窗小筑看太子殿下演了一出关于曼殊沙华的戏?”穆氏道,“这戏如何?”
“也不算是戏。”玉旒云道,“太子殿下设计的这场歌舞实在是太特别了,我等俗人可看不明白呢。”当下就把那回环复踏的彼岸花之歌描述了一番。穆氏静静地听着,大约在想象绿窗小筑里的情形,浅浅地皱眉,又微微地叹息,好像被这歌舞勾起了无限的心思。
“我和梦泉都不是风雅之人。”玉旒云道,“我再怎么描述,也及不上那表演的十分之一二。王妃要想知道其全貌,恐怕得叫太子殿下专门找功夫给你演一次才行。”
穆氏道:“太子哪儿有那功夫?他要应酬那些伶人舞女,还要和他的朋友一起吟诗作对,才没空里理会我呢……唉,我还指望他……算了。”
玉旒云只想发掘些有关段青铮的事情,就道:“这‘彼岸花,开彼岸’的歌词是太子殿下所写么?在下前日看到一幅晋王殿下为王妃画的小像,也题了这首诗呢!”
“哪幅画像?”穆氏问,听玉旒云讲到是画有一大片石蒜花的那幅,她才记起来,笑道:“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题了那首诗么?我也真不知那诗究竟是谁写的。应该是根据佛经写的吧。佛曰,‘梵语波罗蜜,此云到彼岸,解义离生灭,著境生灭起,如水有波浪,即名为此岸,离境无生灭,如水常流通,即名为彼岸’。‘彼岸’就是那不生不灭之地,要修炼到涅槃才达到‘彼岸’。”
“涅槃”不是佛家修炼的最高境界么?石梦泉想,那么彼岸花也应该是祥瑞之花才是,如何跟黄泉阴司联系在一起,叫人不寒而栗?
穆氏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就解释道:“大部分修行的人是修行不到家的,在他们看来,所谓‘涅槃’,其实也不过就是死了吧,所以就都传说曼殊沙华是开在黄泉路上的花。”
“原来是这样。”玉旒云道,“其实那些真正‘涅槃’了的,有几人会回来告诉我们他是真的‘涅槃’了,而不是死了呢?所以谁知道彼岸究竟有没有,是什么样。”
穆氏道:“看来玉大人是不信佛的的人,旁观者清,一语道破,要是叫那些大师们听去,不晓得他们会怎样生气——”
正说着的时候,有一只顽皮的雀鸟从亭子里穿过,“戛”地一叫,吓得执壶的宫女手一松,羊脂白玉壶直摔下来。眼见着就要砸到桌上摔个粉碎,石梦泉赶紧伸手来接,不过,毕竟是玉旒云离得近些,一把抓住了,又稳稳放在桌上。
穆氏看在眼里:“大人真是好俊的功夫啊!”
玉旒云道:“王妃过奖了。我也可以算是一介武夫,这种小小手段,不值一提。”
“玉大人是……什么时候开始习武从军的呢?”
玉旒云眉头一蹙:我是来打听消息的,你反倒想翻我的老底?
穆氏也意识到问得突兀了,连忙笑着解释:“玉大人是难得一见的巾帼英雄,我心里既崇拜又羡慕。少有女子可以做闺阁之外的事啊,就像……就像去绿窗小筑看戏,玉大人能去,我就不能去。玉大人一定还尝试过许多别的女子一辈子也别想经历的事吧。”
石梦泉真怕玉旒云会发作——她的往事是她的痛楚,她的忌讳,自己和玉朝雾皇后都小心翼翼不去提起,如今穆氏以这样羡慕的口吻来说,岂不是特特要来刺激玉旒云?他担忧地望了玉旒云一眼,只见她面无表情,眼里却已经有了一丝杀意。就连忙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示意她冷静下来。自己心中不无感慨地想:我倒希望她不要经历那些普通女子不须经历的事情,只做个快快乐乐的亲贵小姐,那该多好。
穆氏也觉得自己可能说错了话,想打个岔缓解气氛,因道:“我是个没什么用的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识也浅。所知道的古今女子,除了《列女传》上的,就没有几个了。而所佩服的,长辈里的是孝文老太后,平辈中的,就是玉大人。我常想,假如我能和你们一样,做些与别不同的事,那该……呵呵,谁知道呢?也许我只是看人挑担吧。”
玉旒云饮了口茶,在水中照了照自己的样子,尽量缓和面色,道:“王妃真是太看得起我玉某人了。不知孝文老太后是……”
穆氏道:“我西瑶是偏远小国,难怪玉大人不知道。孝文老太后就是当今圣上的养母,我西瑶百姓有口皆碑的一位贤德妇人。”
“哦?”玉旒云知道穆氏所谓仰慕自己多半是客套话——竟然把自己和一位“贤德”妇人相提并论。不过,为了礼貌起见,她还是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穆氏道:“孝文太后原先是栗佤族的大祭司的女儿,先皇灭栗佤族统一南方时,她入了镇南王府,嫁给镇南王世子为侧妃,因为知书识礼,深得上下人等的喜爱。世子即位之后,原配去世,他就做了镇南王妃,几十年来一直辅助丈夫,且尽心抚养那原配王妃的儿子,也就是当今圣上。听说老王在时,常常和她商量国家大事。有人开始还猜测,会不会出现‘二圣临朝’。但是她一直谨守本分,从来没有擅自任用一个官员。到老王去世,当今圣上即位,又有好事者杞人忧天,担心孝文老太后会临朝称制,抢了自己养子的江山。可是,她断然削发出家,要青灯古佛,了此余生。圣上起先想在皇宫中为母后修建庵堂,但孝文太后执意不肯。最后,圣上只得将她护送到了临渊城外的慈济庵,又在庵边建了萱懿山庄,好安排宫人伺候,让她的修行生活不至太清苦。然而,孝文太后决不肯住在山庄中,那里后来就成了圣上每年去探望母亲的行宫。哦,太子也是在萱懿山庄中由孝文老太后抚养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