荟仙阁不亏是扬州城最大的酒楼,装潢富丽,雅间清幽。而这一晚有资格列席的,无非五品以内官员,加上容与和林升统共不过二十来人。
然则段洵却包下了整间酒楼,这么大阵仗,令容与不由得真想到了鸿门宴三个字。
一进雅间,段洵起手便推让,一味请容与坐主位。本着来者是客的道理,容与索性也不和他牵来扯去,口里谦辞着,半推半就坐到了上首。
开席后自是一番觥筹交错,容与前世今生酒量都不算好,为了保持头脑清醒,也只能浅尝辄止,凡举杯都只是略微抿上一口。
段洵等人也没太劝酒,半晌,只听一位黄姓的同知问道,“听说朝廷要专设盐运司,还要指派一个盐运使专门管理盐务,不知这盐运司,是下辖在州府统一管理,还是收归户部衙门?林大人上达天听,想必能解答下官疑惑。”
这话问完,席上倒有一多半人都放下酒盏,竖着耳朵等待容与回答。
朝廷拟在两淮、两浙、长芦、河东各设一处盐运司,管理地方盐务,但无论是盐引还是最终的盐税,都会统交户部管理,地方州府与盐运司并无瓜葛,这件事目前为止,还只是少数几个人才知道。
也难怪众人关心,毕竟这个时代还没有类似政策出台。在座的人都是官场混老了的,早就敏锐的嗅到这会是个肥缺,倘若直接隶属户部,那么地方上可运作的空间就不多了,自然也就少了一项生财的好门路。
容与心里清楚,转着酒杯打起了官腔,“黄同知真是抬举我了,我不过是听皇上旨意办差,至于圣意如何,林某可不敢妄自揣测,您与其问我,倒不是问问户部王大人,他兴许比我还更清楚。”
另有一位林姓同知仍不死心,“那此后凡涉及盐务就都归这盐运司了?这么说来,盐运使岂不成了天下第一肥差?”这话说的众人都会心一笑,他又继续道,“这么重要的位置,朝廷可得选对了人,林大人可知皇上打算派什么人,出任这个盐运使啊?”
既然是天下第一肥差,怕是派谁来都不好做。人人都道这个位置有利可图,大家伙的眼睛一起盯着,就如同将一个人置身于炭火上去烤,个中滋味并不会太好。
只可惜,人大都只看眼前利益,譬如在场的大小官吏,心里都在惦记着如何争取这个出缺,又或者退而求其次,希望朝廷不要派一个过于严苛不懂世情的人,如此才能有钱大家一起赚。
容与抿了口茶,依旧微笑答他,“我出京前,皇上还没想好人选呢,不知此时和内阁诸公商议定了没。我知道各位关心朝廷在盐务上的得失,也关心日后同僚,倒不如请段大人问问秦首辅,或者各位有什么可以举荐的人,都不妨向首辅大人推荐。”
说完自顾自的把玩起眼前酒盏,其实余光可以看到众人的反应,有些人已面露不悦之色,大约没想到这个御前显贵的少年太监,居然是个一问三不知的主儿。
段洵还算沉得住气,擎了酒杯笑道,“林大人辛苦办差,皇上体恤,不想让您太过操心也是有的。咱们今儿说好是接风宴,那就不谈公务了。”说罢,引着众人先喝尽了杯中酒。
放下杯子,他凑近容与,低声道,“皇上明年春大婚,您这趟出来,没被指派给万岁爷和娘娘置办些大婚所用之物?”
容与摇头,“这倒没有,段大人何以这样问?”
段洵意味深长的笑笑,“林大人就没想过送皇上些好物儿?我扬州隶属应天府,应天府地界上可说是应有尽有,譬如说这苏绣,”他压低了声儿笑道,“江宁提督织造是下官内弟,大人若是有什么要求,不妨告诉我,倘或能找到绝品呈敬,大婚之时想必皇上和娘娘一定会很高兴。”
容与听得频频点头,口中称是,脸上只讪讪笑着,“恐怕要辜负段大人对万岁爷的心意了,大婚的一应东西都是内务府在采办,并不与司礼监相干,别的倒罢了,内务府的钱总管岂是好得罪的,容与可不敢抢他的差使。”
段洵怔了怔,“啊,这倒是,这倒是……”抚须附和过,忙转过话题,“下官听闻林大人喜好丹青,我近日得了幅道君皇帝瑞鹤图,正想借此机会让大人帮着赏鉴赏鉴,大人请移步,来此一观如何?”
此时堂中早有他的长随擎出了一副画,容与随他走到那画前,众人也都起身,围在他二人身后。
画卷展开,果然是道君皇帝赵佶的瑞鹤图。这幅画,容与曾在古籍上见过文字版描述,也曾见过拓本,更于前世在画册上瞥过几眼。
眼前卷轴上的作品风格,全然不同于一般的花鸟画法,全图将飞鹤布满天空,只用一线屋檐去衬托群鹤高翔的姿态,细看时,群鹤的身姿竟没有一个是完全相同。鹤身以粉画墨写,眼睛以生漆点染,突显得灵动自然栩栩如生。
真是一副迥异于画院风格的绝佳花鸟画,容与在心里感慨,不由仔仔细细多看了两眼,心里想着,今生今世大约也就只此一回,得见它的真容了。
“林大人觉得此画如何?”段洵含笑发问,打断了他对这幅画的贪看。
容与转身看了看他,面色尴尬,十分歉然道,“真是惭愧,其实林某并不懂画,不知段大人从何处听来,我对丹青有研究?”
段洵明显怔了一下,颇为不解的望着他,“大人过谦了吧,谁不知道大人为皇上选中,就是缘起于一副茂林远岫图。听说大人在皇上面前将那副画判定为真迹,且将李成画风说的头头是道,令皇上颇感欣喜。怎么,如今大人竟说自己不懂画,这未免也有些言不由衷了吧?”
眉头一皱,他忽然指着那瑞鹤图,疑道,“难不成这画儿原是赝品,大人不忍戳穿才假意这般说?”
容与连连摆手,神情愈发困顿,好似有难言之隐一般,“不是不是,您这幅画,我可不敢说真假,只因我实在是看不出来。至于大人所说的茂林远岫图,那可真是天大的一个误会。”
苦笑了一下,他接着说,“林某和御用监一个佥书素来交好,他又一向对丹青书法颇有研究,那日刚巧赶上我去找他,他便给我讲了那画的妙处。没成想夏掌印正质疑该画真伪,我那位朋友碍着本监上峰不便开口,我一时兴起贸然替他说了出来,恰巧被皇上路过听见,便以为我是那懂得赏画之人。这话儿怎么说呢,真是至今提起来,我都极为不好意思的,也让诸位见笑了。”
语气拿捏得既诚恳又无奈,说完垂下头,连连兴叹,众人听着,一时也分辨不出真假,倒是能瞧见他面色已微微泛红,只是不好判断是因为羞臊,还是因为酒气上涌,方才显露出这层薄晕。
段洵见状也没了主意,本想着打探清楚他的喜好,才用这画做饵,倘若他识趣,便能就此兜搭上。谁知他却来了个一推二五六,且推得姿态如此干净利落,简直就是不留一点余地。
半晌段洵也只得作罢,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众人纷纷回到座位上,包间里的气氛变得颇有些微妙。
过了片刻,段洵扭头,跟他的仆从交代了两句,随后对容与笑道,“大人来扬州,除了品淮扬菜,游瘦西湖,还应该瞧瞧我们扬州出名的瘦马。这可是那起子盐商想出来的好玩意儿,大人且赏脸,听听她们唱的如何?”
说罢,拍了拍手,门立时应声开了,走进来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一人穿月白色,一人穿了绯色,手中抱了月琴、琵琶等物,一起低下头对众人福身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