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足足有小半分钟,才有些无奈地反问道:“可是牧师,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事情,我难道不能以一个同胞的身份来劝说友然哥?”
“我还是希望我们都能遵守这样的君子协定,”白牧师坚定地说道。可能是为了缓和一下有些凝重的气氛,他接着说道:“既然是九国会议,而且我们美国也参加了,这就不仅仅是中国人之间的问题了,对不对?我们都需要按照游戏的规则办事,这才与你所倡导的相符,对不对?”
培真见着再说下去也是无益,便索然答道:“好,我答应。让友然哥自己定吧。”
话说到这里,虽是没什么冲突,可却也再难延续下去。培真起身告辞,只匆匆地说了声再见,便快步走了出去,似是不想再对我说什么。微微一犹豫,我还是追了出去。
他见我赶了来,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却仍是无声地走在门前的甬道上。我们那样走着,却是越走越慢,似乎脚步都由心情而变得沉重,却也或许是因为不愿面对道别。
走到甬道尽头,我们二人在大榆树下站定了。最后还是培真先开了口:“友然哥,别送了。你看咱们这样,一句话也不说,闷死了。我答应了白牧师,就不劝你了,回去吧。”
他话说完,便准备转身远去。或许未必出自真心,而只是不愿接受这样的再见,我忙着喊道:“培真,我要是去华盛顿,怎么找你?”
他回过头,脸上却依然平静,并未因为我这句问话而显露出喜悦。
“咱们政府的代表团会住在威勒德旅馆。去那儿打听就行了。”
他见我仍是站着不动,便接着说道:“友然哥,别愣着啦。回去吧。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有些决心你即使现在不下,最后也是躲不过去的。”
送走培真,转回至客厅,却发现白牧师也悄然离去,就只剩下伊莎白,端坐在窗前。无论是偶然或是有意,这确实是我那时最渴望也最需要的情景。
我在伊莎白身边静静地坐下,却没有马上开口。
“你想谈谈这事吗?”还是伊莎白先打破了沉默,“当然,如果你希望,我也可以保持沉默。”
眼见手中识别方向的金线堪堪被抽去,我忙着说道:“不……不,我也想和你谈谈。”
“是真的吗?”伊莎白侧过脸,失明的眸子里噙着暖人心脾的柔光。
我心里满怀着感激,冲动之下,握住她的手,说道:“当然是真的。我心里面有些乱,好多事搅在一起。能告诉我,你要是我,会怎么做吗?”
此时,西沉的落日将将要隐入河岸边的树丛之后。最后几束日光照亮了伊莎白的面庞。那光线无法从已然关闭的心灵窗口射入,却在上面神奇地反射出异样的智慧之光。
“我从小失明,所以我能做的事要比你少得多,”她缓缓地开口说道。
“不过,我觉着即便是我能看见,我依然会是这么想,因为失明与否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基督徒,我永远能看到耶稣的身影,永远会按照主的召唤而行事。”
“福音上所讲的耶稣的圣迹,在很多人看来或许也很革命,可他要令我们去的,不是任何地上王朝的争斗或是兴衰,而是天国的王朝。”
“我明白,”我轻声答道,“只不过,培真跟我说过几次,我们的国家太苦难了。如果要等着天国王朝的到来,大家不知道还要受多长的苦。”
“可是乔治,你或者我,都不是救世主。我会按照主的旨意去做事。可是,无论我做了什么样的事,我不会错把自己当成救世主,我不会觉着那是我自己的荣光。这样就是把人的自傲放在了上帝的荣耀之前。”
“人的自傲?”我低声地重复着,“你是觉着培真已经陷进了人的自傲?”
“我不该指责别人,乔治。我只不过觉着,无论我们做的事对旁人有多么大的好处,我们不该把它当成一种自己的荣耀,而该是更加地谦卑。”
“那如果我心里也怀着谦卑?”我喃喃问着。
听我这么自问,伊莎白脸上现出了照人的喜悦:“如果是那样,如果你的心跟随着主的旨意,那我都会支持你。”
伊莎白低下头,温柔的话语中既有兴奋,又夹带着几分羞涩:“还有呢,我也向你保证,只要你心怀着谦卑,跟随着主的旨意,无论你去哪里,去做什么,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会和你在一起,做同样的事。”
说完这些,她猛地抬起头,凝视着我的方向。因为兴奋,她双颊上似乎仍挂着已然逝去的夕阳的霞彩,完美的双眸噙着柔光,让人看着,心便也化了。我拉起她的双手,轻轻地在唇边吻上,“我也保证。”
从波士顿到华盛顿是四百多英里的路程,周日晚上从波士顿南站上车,一觉醒来,便已行驶在马里兰州境内,离着终点不远了。第一次在美国自己出门,心中不免仍是有些紧张。好在这段路程虽是算起来也有千里之遥,可沿着大西洋的海岸,无论是地貌或是人文都还算近似。再者,毕竟出洋有两年多了,自然比着当初多了几分自信。
自华盛顿的联邦车站出来,一路看着广场宽阔、街道笔直,全城似是披挂着大理石的纯白。与波士顿狭窄、蜿蜒的小巷比起来,到底有一番帝都的恢弘景象。
顺着宾夕法尼亚大道,过了白宫,便是威勒德旅馆。此处虽说是旅馆,可看那十几层的高度,多立克和爱奥尼亚式的廊柱,迎风飘展的各色旗帜,却好如宫殿、官署一般,叫人不得不在门前止步,仰望其伟岸。
旅馆的厅堂中满是黄色大理石铺就,步入其中又是一阵让人有些气喘急促的堂皇。打听下来,才知道这一天的海军裁军会议在大陆纪念堂召开,代表们刚刚离去,此时过去,时间却也合适。
从旅馆出来,顺着白宫和椭圆草坪之间的马路穿过去,便是大陆纪念堂了。离着老远看过去,这纪念堂建得却也如古代希腊和罗马的神庙一般。门前六根多立克柱撑起了中间有椭圆天窗的三角楣饰。廊柱下,黑色的汽车一辆辆缓缓停下,头戴峨冠,身着礼服的各国代表鱼贯而入。再远处,隐约能看着一排警察戎装肃立,似是拦着涌动的人群。
往前走上几步,看得更真切了,也能听见阵阵中英文夹杂的呼喊声。这恐怕便是培真说的会外面的争取了。看那警察的防线外面,一百多个年轻的中国人,或举着中英文的纸牌,或拿着宣传的纸页,每见着下车的代表,便涌了上去。此时喊声更是高亢,几个人眼看着就要冲过防线,却又被后排补上来的警察拦在了线外。
“尊重中国主权!”一个声音在警戒线前奋力响起,紧接着这声音波浪般地传遍人群。
传到另一端,一声“还我山东!”,又划破长空,听着竟像是培真的声音。
我没敢靠上近前,想着从大陆纪念堂边的草地走过去看个真切。谁知刚走了几步,却有个身高六尺三四寸的警察向我挥着警棍高声断喝:“中国佬到马路那边去。”
“可是我和他们不是一起的,”我忙着解释道。
他或许因为听着我的英文流利,怔了一下,可警棍仍是笔直地指向我的脸,话音微微缓和地说道:“没什么‘可是’。马路那边你们可以示威,这边不行。快过去吧。”
无奈之下,我顺着横贯马路的警戒线走向另一边,却正好又碰上一波人群的涌动,一下子便被人群所包围。开始,倒没有人注意到我。毕竟大家都是中国人,我置身人群之中也算正常。可虽然没被注意,心里却是有些不安,在人群中觉着不太自在,便想着顺着刚才的声音去寻找培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