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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民国初年四川至北京(第2页)

如此,便剩了我一人。本说要躺下休息,可横竖睡不着,对着窗外细细地回想这一路的天地挪转。此时正是午后太阳最盛的时候,在自流井几年也未见得能碰上一天如此清澈的蓝天。只可惜在此俏艳的晴空下,依然一片萧瑟枯容。

视线退回屋中,满目雍容和典雅。厚重的深棕色天鹅绒窗帘上暗绣着缠绕的花草枝叶,垂落在玻璃窗两厢。窗台下立着一米多宽的铸铁暖气,每一片都有半手之宽,把整个屋子烤得暖意融融。我所躺的铁架子床,满铺着雪白的床单,被子也是雪白的,紧包着床面,一时却是不容易弄将开。

我和衣躺在床上,向上看,屋顶是白色的石膏天花板,当中精致的石膏贴花结成一环,圆心的地方一盏小吊灯款款垂下。我那么躺着,望着吊灯,尽量想让自己的心静下来。

北京和老家怕是有三四千里之遥,可路虽是远,毕竟还只是一国一民之内,便已如此转天换地。想起美国,那更是几万里之遥的异国他乡,人操着不同的语言,信着不同的神,岂不更是如另一个世间?看看培真,虽只是在这为去美预备的学堂学了一两年,无论见识还是气宇都已大不相同。若是将来遇见了自小便在西洋生长的同学,我自更难望其项背。

如此在床上盯着吊灯冥想,不觉间眼睛和心思都迷茫了,忽地伊莎白的身影又映入眼帘。要说我和西洋的同学比来望尘莫及,那和伊莎白相比不更像是尘世中一凡夫俗子与神所眷顾的天使间那样人神道殊?这几年,她愿意与我通信,怕是因为自己得益于白牧师的教诲,在字斟句酌的修书写信中尚能伪装出几分才情,而若是相逢,岂不要原形毕露,自讨无趣?

此刻这烦恼闷在心头,挥之不去,又加上屋里暖和,只觉着头晕沉沉的,翻腾几下,径自睡去了。再醒来时,窗外暮色已浓,通向客厅的房门不知什么时候也关上了,门缝下透进了一条亮线,隐约着能听到轻声说笑。我跳下床,可能是这动静传了出去,门外听见德诚一轻一重的脚步。

门应声开启,德诚拖着左腿,奋力地走了进来:“少爷,您可醒了。罗少爷来了好一阵子了,我本说叫您起来,可是他不让,说您定是路上累着了,再睡一会儿也无妨,就给我们说笑话听,可还真是长见识。”

德诚一边说着,一边在我身边左右转着,帮我抚平了睡皱的棉袍。他左右看了看,又觉着我怕是会着凉,也顾不着我的抗议,给我加上了从家里带来的狐皮坎肩。

不知怎的,如此装扮,却是有些不好意思站到光亮下和培真见面。不过,害羞归害羞,礼数还是不能差了,自当和培真寒暄几句,然后便是晚饭的时间了。

培真依旧是兴致很高,也顾不得我刚刚睡醒,身子和脑子都还有些迟缓,拉起我就要出门。我回过头,向着老管家和德诚求救,见他们不应,便只得尴尬地向培真问道:“让管家和德诚一起去吧?”

还未等培真答话,德诚便忙着说道:“罗少爷肯定是带您去吃洋餐,我们消受不起。爹和我刚才回来时路过了家包子铺,那闻着还挺香的,我们待会儿就那儿去了。”

培真这时也加进来,笑着劝道:“友然哥,你别怕,有我呢,你丢不了的。”

如此再拖下去,更是难堪,便只能硬着头皮和他同行。这餐厅其实就在旅馆里面,虽说是纯正的西式口味,在暖柔的烛光中却是也能看见不少中国面孔。可无论中外,客人们都比我们年长,最年轻的看上去恐怕也是将近三十岁的,而似我俩这样还算孩子的,却也是独一无二。

坐定了,侍者上前为我和培真铺上浆过的雪白餐巾,虽说动作娴熟得体,可我总是觉着他在上下打量自己,眼神中仍存着几分质疑。有这侍者在身边,便如芒刺在背,总不得自在,直挺到他在我俩面前放下了印制精美的菜牌,转身离去后才得着喘气。

培真端起面前的菜牌,却是没有看,向前探身,压低声音道:“友然哥,我今天也沾你的光,开次洋荤。”

看着培真来去自如,我此前一直想着他必定是常来此地的。此时听他这么说,我也是一愣,便问道:“你也是第一次来这里?我心里有点扑通扑通的,旁边都是大人,好像就咱们两个小孩。”

培真还是把自己的身子和声音都压得很低,两个眸子里却是闪烁着得意的光彩。

“谁说就只能大人来这儿?现在民国都快十年了,这些老规矩早该废了。不过做学生哪里来这么多钱,这餐至少吃出七、八块钱,快够我吃两个礼拜了。”

“那咱们干嘛要这么破费,”我不安地问道,“其实和老管家他们去吃包子不也很好?”

培真抿抿嘴,缓缓地摇着头,模仿着长者的模样,一字一顿地说道:

“那可是不行。我爹特地让人送来钱,说是一定得好好招待你的,可是不能出半点差池。”

我端详着他,他那眼神中除了玩笑,却好似还有些旁的深意,让人一时捉摸不透。可是不管这里有怎样的深意,我却觉着有几分不快,为何这些都是为着我,虽说是好意,可却越发让我觉着承将不起。

培真想来也看出我心中这些难言之隐,便好心地为我排解:“友然哥,我这不也跟着你沾光。”他向着左手边努努嘴,示意着我偷眼看向不远处一位带着圆片金丝镜,留着黑色八字胡的中年人。

“那是我们张校长。他去年上任,我们这些学生们一直也没能见上一面,今儿不就托了你的福,在这儿见着了吗?不说这些了,咱们赶紧点菜,那边的侍者脖子都快抻歪了。”

前菜上毕,也不记着是什么了,因为心里积着的事多,食之也无味。培真不时地想出些京里和学校里的趣事和我说着,可我却鲜有答话,饭桌上少不得只听到刀叉碰盘的时候。

培真也渐渐地不耐烦起来。前菜将将用好,他再也按耐不住,放下刀叉,直接地问道:“老兄,你今天怎么总是愁眉苦脸的?’”

听他这么一问,我脸陡然红了,心事被看破自然叫人难堪。想着此中有太多的难言之隐,便只得叹了气,也借着这机会给自己的托辞打了腹稿。

“这几天总是想着考试的题目,脑子里有些乱,倒也没什么别的。”

不知他是否听出了话里的言不由衷,看着我只是笑,却没有点头接受这解释。

“友然哥,干嘛这么烦自己?不就是个考试,你肯定没事的。就算是考不上,天也塌不下来。说出来也好笑,我爹还老拿你来教训我呢。”

“教训你?”我心里不禁更是不安,想不出罗大人为何会拿我说教。

培真脸上故作悬疑和痛苦的模样,轻声叹道:“唉,怎么办呢。爹嫌我不上进,就拿你做样子,说是像友然那样,家产自是不必说了,李老伯还和外国牧师说好了,无论如何也能帮他留洋,人家都这样了,读书还很用功。”

如此面对面地被培真夸奖,虽是重复罗大人的话,却也让我好不难堪,忙着推说这是谬奖。他放下手中的刀叉,直盯着我,脸上也没了适才故作的神情,却是一片真诚的兴奋:“友然哥,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只不过,我也没什么见识,不知……”

“你别这么谦虚,也不是什么高深的问题。你觉着咱们读书、留洋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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