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朔伫立在床榻边,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去写信,不想去坐在书案前撑头合眼。就想那么站着。
……
沈黛感觉有阳光射在脸上。他睁开眼,看到一个高大的影子罩在上方。沈黛眨了眨眼睛,让那个影子由模糊变为清晰,勾勒出开阔的额头、漆黑的眼睛、笔挺的鼻子和略微有些单薄的嘴唇。
沈黛一时吃不准,温朔这是正要叫他起床,他碰巧自己醒了,还是就在这里没有理由地站了一夜的规矩。
沈黛下床,利落地洗漱完毕,披头散发地伸了个懒腰。酒气散得很快,他几乎感觉不到身体上的任何不适了。
沈黛说:“星君,我们开始吧。”
于是,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师徒两个并排站好,开始打八虚拳。打了三遍,沈黛大汗淋漓,用手指捏着衣襟扇风。温朔施法处理掉沈黛身上的汗。沈黛立刻觉得通身爽快,精神奕奕足以应对一天的繁重课业。
沈黛边低头找了半天冠,边挽发成一个丸子在头顶,没找到冠。未等到温朔出声提醒,沈黛将书案上笔筒里那些湖笔拨弄得“沙沙”作响,他挑了最细的那一只湖笔,插进丸子里,作为固定头发的簪用。
有人叩门。
仆从送来丰盛的早饭。
沈黛一眼就瞄准了那一大串时鲜的葡萄。他用手掌包住葡萄,坐到门槛上,一边吹着凉爽的风,一边两指捏起葡萄藤,把葡萄悬在空中,直接用嘴一颗颗咬葡萄吃。
温朔走到沈黛身后,安静得像是只短尾巴的猫,若非他的影子从沈黛的影子上长出来,压住沈黛的影子,沈黛肯定不会发现。
温朔道:“我要走了。”
沈黛仍是衔葡萄吃,一颗接着一颗,吃得不亦乐乎。他把葡萄籽在口腔里攒了又攒,终于,一口气朝着花圃像是弹珠一样吐了出去,吐完,不甚在意地“哦”了一声,也没接温朔话。
他有留让温朔留下的理由吗?
自然是没有。
自己想留不算。
沈黛慢吞吞吃完一整串葡萄。温朔就耐心在后面站着。葡萄籽在花圃的泥土上积成一座小山。沈黛走过去,用靴子重重地、反复地、泄愤地踩踏,仿佛存心和葡萄籽过不去,直把葡萄籽深深踩进泥土。温朔沉着黑眸,一言不发地看着沈黛。
沈黛踩完,抬起头,噙起一个淡笑,说:“它有自知之明。闲来取乐的玩样儿。被人踩疼了,说不定就出息了,明年长出一棵葡萄树,结果子我们分来吃。”
沈黛抱拳,向温朔行大礼,“星君,这两日多谢你的照顾和教导。就此作别。时辰不早了,我去上学。”
沈黛头也不回地走了,越走越慢,走到大讲堂已近乎是手脚并用挪步。沈黛是第一个到大讲堂的学生,他趴在矮桌案上,打了会儿瞌睡。直到有人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肩膀,沈黛支起上半身,恹恹看向来人。
邱默问:“一副没精神的样子。是不是还在醉?”
沈黛用手撑着下巴,幽幽说:“那么点酒,根本不醉人。”
“你酒量真的不错。这个朋友值得交。”邱默指了指沈黛旁边的空位子,“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沈黛眯起眼,道:“不可以,这是给沈远山留的。”
邱默闻言,也不失落,直接择了个沈黛后边的矮桌案坐下。
之后,陆续有昨天一起吃红泥小火炉的同学向沈黛打招呼。沈黛点头应付着他们,只觉得他们脸熟,却叫不出名字。他们散坐在沈黛周围,以邱默为中心。邱默显然是这群人里的孩子王。
直到第一堂课的教习抱着书卷走进来,刘斗都没有现身。不仅刘斗没有来,沈黛观察到,大讲堂今日的学生少了至少十个。
沈黛自言自语:“这是昨晚上各偷吃各的,醉得全都下不来床了?”
邱默耳朵耸一耸,抬起大腿,双手撑在书案上,探出身子悄悄和沈黛说:“今日一早,我们班的王摩诘——你还记得他吗?就是分碗喜欢念句的那个。他接到家书,家里要他退学,去参军。”
邱默道:“蜀军真的要动啊。世家们都接到消息了,全部蠢蠢欲动,有所打算。家里子嗣多的,就择出那么一两个不受宠的塞到军营里去,为家族稳固地位,建功立业。王摩诘九十那个倒霉蛋。我估计,少的那些学生都是打算退学。哎,你接到家信了吗?我真不希望你走。你才来了没几天。”
想不到一场金陵和洛阳之间的世家之争会以这样的方式将人牵涉进去。沈黛有了一种遥不可及的事正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所有人的命运的感觉。谁会料到昨夜还在一起饮酒的王摩诘不做握笔的学生,要去做握剑的将士。
不过,要说沈黛有多感慨,倒也不至于。他和那些即将参军的学生都不熟悉。而参军,肯定轮不到他沈远山。沈黛更多的是惋惜一个人的命运不能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比如,仅凭谢渊和安乐公的一个盟约,王摩诘就可能死在战场上。
星君,今日有好多人退学。
其中包括我甲班的同窗好友王摩诘。
我有点难过,你留下再陪我一天吧。
这样的理由——
没有多大说服力,一看就是借口,更像是没理由憋理由。
沈黛光想一想就觉得恶心想吐。
直到上午的课业结束,沈黛都没有看到刘斗。下午,沈黛完成屈夫子又一轮的兵道学习。陆教习依然带着乙班的学生在院子里跑步。沈黛分神找了许久,从队伍后头往前找,找了好几遍,都没见到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