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周亚夫如何激烈反对,景帝铁了心,封爵的旨意终究发出长安。旨意发出隔日,周亚夫再次病倒。和之前托病不同,这一次是切切实实卧病在床。
景帝的态度颇耐人寻味,闻听丞相病重,仅遣宦者过府,言丞相好生休养,其后再不理会,更无嘘寒问暖。
消息传出,朝中群臣多少品出些味道,对丞相府开始疏远。
周亚夫虽然傲慢,终究不是没有脑子,察觉天子态度的改变,心中陡然一惊。奈何局势已定,之前是他托病不朝,这一次,哪怕他立即病愈,景帝也不会再允许他掌握丞相大权。
心情沉重之下,周亚夫病势愈重,至一月中,近乎起不了榻。短短时间之内,原本魁梧壮硕的体格竟瘦得有些脱形。
丞相病体沉重,朝中却半点不受影响。
御史大夫刘舍进一步得到重用,和大将军窦婴分割周亚夫空出的权柄。
群臣看在眼中,心中都十分清楚,依照景帝的态度,刘舍早晚会手握丞相印。至于早还是晚,端看景帝心思。
一月底,梁王刘武遣国官入长安,呈送谢罪奏疏。
由于羊胜、公孙诡已经自杀,袁盎等朝臣被刺一案只能草草了结。太后景帝达成默契,再揪着这件事不放,无疑是出力不讨好。万一惹怒窦太后,估计连命都保不住。
梁王递上谢罪奏疏,主动背上纵容臣下的污名,并上请削减王国护卫,景帝下旨宽慰,兄弟俩重新恢复和睦。
与此同时,朝中的火力又集中到临江王身上。
和之前不同,景帝这次的态度十分明确,征诣临江王入长安对簿。但在旨意中写明,临江王入长安之后,暂居城南甲第,不下中尉府。
知晓圣旨内容,包括刘舍和窦婴在内,群臣心中都有了计较,连长安的宗亲都松了一口气。种种迹象表明,天子固然要惩处临江王,终究不会取他性命。
宣室内,刘彻坐在景帝身侧,面前摊开一册竹简,是魏尚呈上的练兵条陈。然而,刘彻的心思却不在兵策之上。
“阿彻。”
景帝的声音突然响起,刘彻猛然间回神,对着尚有大半未看的练兵条陈,脸色涨红。
“走神了?”景帝放下笔,轻轻咳嗽两声,饮下半盏温水。
“父皇,儿在想伯兄。”刘彻欲言又止,对上景帝双眼,仿佛心中所想都摊开在阳光下,半点不得隐藏。
“阿荣?”景帝神情微顿。
刘彻更觉得紧张,手指慢慢攥紧,想要开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是谁同你说了什么?”景帝问道。
“回父皇,并无。”刘彻摇头。
“既如此,何有此问?”
“伯兄、伯兄果真侵占太宗庙壖垣?”埋在心中许久的话终于出口,刘彻颈后冒出一层细汗。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景帝的回答出乎预料,刘彻倏地抬起头:“父皇?”
“阿彻,为君者以国为重,以民为重。其他当舍必舍。优柔寡断,注定做不成事。”
“可是伯兄……”
“太子!”景帝一声沉喝,打断刘彻的话,“树有枝,枝有杈,如要主干茂盛,则旁枝斜杈必当砍断。你年尚幼,固手中有剑,亦对高处枝杈无法。如此,唯我代你斩断。”
景帝的话相当直白,近乎于无情。
刘彻沉默了。
“父皇,梁王叔和周丞相也是如此?”
“然。”景帝颔首,道,“利刃有鞘方可用,无鞘佩戴必伤己身。梁王功高,丞相骄横,非你能够压制。”
哪怕刘彻之前猜到几分,此刻也不免心头发沉。
主干繁茂,斜枝尽断。
为君者,当舍必舍?
“高祖之后,匈奴始终为我心腹大患。我固然有心,然能力所限,仅可守成,不得开疆。国立至今,需锐意拓土之君。”景帝叹息一声,“阿彻,莫要让我失望。”
刘彻抬起头,仰视鬓边生出白发的景帝,喉咙里像堵着石头,心跳却不断加速,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开始蒸腾,似熊熊火焰,瞬间燃遍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