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例看完的时候,钟远航也把思路整理得差不多了,这种病例,得一边看一边根据已有的检查数据整理可能的病因。
他要就这个病例写一篇论文,是博导那边来的任务,钟远航烦写论文,但他的效率很高,看完一遍就能把基础文字全都码出来,剩下的,就再查一查文献资料,结合实验数据,梳理一下逻辑就成,像程序运行,没有什么波澜,也没有什么趣味。
暂时没有病人送来,钟远航走出自己的值班室,打算去上个厕所,再去病房转一圈。
深夜里,医院里除了值班医生和半夜的发热门诊,到处都没什么人,惨白的灯光把空旷又干净的地板照得晃眼,有些冷冰冰的瘆人。
厕所打扫得很频繁,也打扫得很干净,但医院里使用厕所的人太多了,病人也多,强烈的消毒水味道也掩盖不住顽固的氨气味道,混合在一起往钟远航的口罩里面钻。
他几乎是憋着一口气上完了厕所。
走回值班室的路上,钟远航穿过门诊大厅,远远瞥见门口有些喧哗,这场景和周遭的安静格格不入,在医院里又显得稀松平常。
一个年轻男人背着一个嘶哑啼哭的男孩儿,没头苍蝇似的在医院入口大厅里着急地转,旁边还有个上了年纪年女人,一头染得深红的波浪卷发稻草似得乱蓬蓬,一边扯着把嗓子号丧似的哭,一边捶打自己的膝盖大腿,好像要就地撒泼一样。
这场景钟远航每天在医院得看几十种不重样的,他有点儿烦躁,又隐约觉得那个女人的声音有些久远的耳熟。魔怔了吧?
钟远航就这么远远地看了不到一分钟,旁边过来了一个小护士。
“哎?是钟医生啊?”是刚刚叫钟远航一起吃饺子那个小护士。
钟远航点了点头,“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吧,引导一下,走急诊通道。”
小护士点了点头,小跑着往那边去了。
钟远航回了头,打算先去值班室那边等着。
他刚转身没走几步,身后就又有点儿状况了。
背着孩子的男人原本一直都沉默着,但女人嘶哑的哭嚎却越来越肆无忌惮,连隔着大半个大厅的钟远航都能依稀听见几个零星的片段了。
“……造孽啊……就一个不小心……哪里来的钱……我张家的独苗苗啊……”
独苗苗?这年头还有人念叨这个,在市区的医院也不太常见了。
独苗苗有什么用?人生苦旅,到最后不过一捧白灰,就算是生一屋子的苗苗,医院里那些躺在病床上的老人面前,临终尽孝的也不见几个。要是再养出个倒反天罡的不肖子孙,还有自断香火的可能,譬如逆子钟远航。
钟远航轻轻自嘲,正准备继续走。
“妈!你能不能闭会儿嘴!”
是那个背孩子的男人,他可能忍到极点了,又焦心到了极点,在孩子和母亲的哭声夹击中,终于压抑地爆发。
男人的声音沙哑,疲惫,又崩溃,但还是被他强行压着,憋屈中甚至带着点破碎的哽咽。
钟远航的脚再迈不动一步,好像是被这句话活活地钉在了地板上,晃神好半天都转不过身。
男人的声音变化了,但没有变化到让钟远航辨别不出来。
声线和钟远航的记忆慢慢重合,勾起了表皮下面溃烂发脓的陈旧疮口。——
“钟远航,咱们算了吧,我们只是一时想差了,走错了,我们这是不正常的,你不能让你家里人失望。”——钟远航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浓烈的情绪了。
来自于远久的记忆,许多年前的,包裹着粗糙死皮的柔软嘴唇,青春冲动的汗水,狭隘又钻牛角尖的愚蠢偏爱,以及来自现下这一刻的,浓烈的恨意。
钟远航好像被恶鬼捏住了心脏,不受控制的转身,一步一步地,盯着那个背着孩子的背影,走了过去。
他露在口罩外面的一小块儿脸色应该很难看,大概目带凶光,以至于看见他走过来的小护士,吓得说话都结巴起来。
“钟医生……那个,我很快就带病人去急诊室……不会再喧哗了……您……”
“小孩儿什么情况?”钟远航盯着男人的侧脸,语气冰冷生硬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