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为了方大春几人来求情的,还是现在就出去。私通匪类,没罪诛九族,已经是法外开恩了!”他立刻又补了一句。
“敢问将军,定他们私通的罪名,证据是什么?”聂载沉问。
“陆军衙门早有明文规定,你身为军官,不知道吗?敢去发者,不问缘由,一概枪毙。不是匪类,又怎会明知故犯?”
聂载沉沉默了片刻,取下头上的礼帽,放在一旁,随后抽出腰间的佩刀,手起刀落,蓄在脑后的那根辫发从根而断。
他把割下的长辫扔在脚下,佩刀收回鞘中,抬眼道:“将军,我这样,是否也要判一个私通匪类之罪?”
康成起先惊呆,反应了过来,勃然大怒,猛地拍岸而起。
“岂有此理!简直无法无天!聂载沉,你这是在公然向本将军示威?仗着自己身上有些微功劳,能煽动人心,以为我就不会枪毙你了?”
聂载沉道:“卑职无名小卒,何来的功劳可以倚仗?将军自然可以将我和方大春他们一道枪毙。但将军应当也有所耳闻,新军官兵对蓄发本就不满。去年的靶场惨案,谁人敢忘?将军你今天杀几人事小,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仅仅只是因为去了自己的头发而被枪毙,接下来的新军内部必定群情激愤,人心涣散,士兵与将军你离心离德,更不用说那些随时等着制造社会舆论以达到煽动民众仇视朝廷情绪的新党人士了。他们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值此动荡之时,朝廷人人谋私,将军你却还在此苦苦维持,目的为的是什么?广州府的稳定!现在为了几条辫子,苦心经营的局面毁于一旦。恕我直言,将军你得不偿失!”
他声音沉稳,说完便望着康成,面上没有丝毫惧色。
康成脸色铁青,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自然不是蠢人。蠢的话,也不可能令炸。药桶一样的南疆广州府经受住了这些年一次又一次的大大小小的起义和攻打,至今维持着相对还算稳定的局面。
正是因为他不蠢,所以愤怒之余,在他的心里,也是涌出了一丝悲凉之感。
这个年轻军官说出的话有没有道理,他怎会不知?即便下令的时候因为愤怒而失了理智,过后,他很快也就想到了。
他只是不甘,极其的不甘,还有几分被人戳破后的恼羞成怒。
“聂载沉!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这么对我说话!”
康成拂袖,把桌上的东西给扫到了地上。
事到如今,他除了色厉内荏,其实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聂载沉神色凝重。
“军人和普通民众不同,是特殊之人,为何不能行非常之事?新军上下,苦蓄发已久,将军你不是不知道的。方大春的举动,不是偶然,是迟早的必然。对于将军和将军你想守护的而言,真正的祸患,难道是头发的长短?”
“将军你身为宗室,身上却有罕见的开明之气,作为将军,奖赏分明,对广州民众而言,也是一个叫人称道的父母官。将军你更是个明白人,知道如今局面艰难,这才操练新军。既然这样,将军你为什么不能再开明一些,为官兵出操作战的方便和安全考虑,准许去发?”
康成咬牙道:“祖宗法度,我不能变!”
“将军,朝廷早已变法。国法尚可改,何况是区区体发?朝廷的气数,不是靠留辫来维持的。是逼迫军人留辫重要,还是顺应广大新军官兵的心声,收拢人心,效力将军重要?何况新军去发,此前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康成一下哑了。书房里除了他呼哧呼哧的喘气之声,再没有别的动静。
聂载沉也不再说话了,依然静静地立着。
半晌,康成脸上的怒气终于消失了。他盯着聂载沉,一字一字地问:“我要是饶了这几个人,你能担保新军上下往后对我忠心耿耿,不为新党所惑?”
聂载沉道:“十指尚有长短,何况人心。卑职不能担保,且恕我直言,谁也没法担保。卑职唯一可以担保的是,将军能继续维持广州府今日的局面。而日后,万一形势大变,到了人力所无法左右的地步,那时,不管我聂载沉留的是旧发还是西式短发,我必竭力保将军的无碍。方大春是我的义兄,这是我对将军你饶过他性命的回报。”
都是聪明之人,康成又怎会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想到屡扑不灭层出不穷的新党之人,顿觉满目苍凉,前途渺茫,一时灰心丧气,有些不知自己这样呕心沥血苦苦经营,前路又到底是在何方。
他的脸色灰败,缓缓地坐了下去,出神半晌,拂了拂手:“你下去吧!我再考虑一番。”
聂载沉朝他行过军礼,戴回自己的帽,也不取回地上的断发,转身离去。
第二天的清早,西营刑场之上,已经被关了三天的方大春和另几个士兵五花大绑地被带上法场。一排准备执行枪刑的士兵端枪立在对面,周围站满了闻讯而来的新军官兵。人人脸色凝重,不时翘首看着远处,等待消息。
方大春倒是神色坦然,对着周围官兵大笑:“老子就剪个自己的头发,居然被自己人给毙了!好极好极!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到时候这些鞑狗要是还没滚,老子反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