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皱起眉头,左右为难,忽听乐之扬说道:“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事已至此,我陪她走一遭。”
“不成!”朱微说道,“你和冷玄有仇,见了面,他焉肯放过你?”
“放心。”乐之扬笑了笑,“我自有法子治他。”
朱、道二人将信将疑,道衍只好说道:“先生肯去,再好不过,公主身系大局,万万不容有失。”
“我理会得。”乐之扬说道。
道衍见他自信满满,心中纳闷,又想此人机变多多,或有妙计也未可知,当下叹一口气,再不言语。
是日无话,次日卯时,冷玄派人来迎。朱微青衣素面,乐之扬也扯了胡须,以本来面目示人。道衍见他托大,心中暗自嘀咕,可是时穷势迫,也无其他计谋,唯有将希望寄托在二人身上。
李重照和华林认得乐之扬,见了他一脸错愕,呆了片刻,才当前引路。
一行人乘轿骑马,绕街穿城,忽见一片碧波,足有百顷大小,背依一段城郭,远远望去,波光潋滟、菡萏星罗、飞梁如虹、锦鲤跃波,朱微和乐之扬心清目爽,万料不到,北平城万丈红尘,竟有如许清幽的去处。
数十名卫兵守在湖边,望见二人,立刻有人上前,截住马匹,引二人上了一座水榭。水榭悠长曲折,两侧莲花盛放,红白相映,蜻蜓卓立,忽而一只翠鸟掠水飞过,荡起阵阵涟漪,宛如佳人笑靥。
走了一炷香的工夫,临近湖心小岛,一座八角竹亭魏然耸立,亭角雕刻金龙,昂首愤怒,栩栩如生,亭边一部水车悠然转动,带起机括,汲取湖水,再从龙口喷涌而出,化为八道水帘,淅沥沥又回归湖中。
冷玄站在亭中,面朝湖水,身影佝偻,大觉尊者、扶桑道人守在亭外,大觉见了二人,低头行礼,扶桑道人瞪视乐之扬,枯黄的脸膛隐含怒气。
“公主殿下!”冷玄回过头来,欠身行礼,双目瞥向乐之扬,眼角微微抽动,流露几分不悦。
“冷公公。”朱微冷淡说道,“你找我有事么?”
“故人相逢,说几句闲话。”冷玄手指湖水,“这一片湖水源自玉泉山,山泉清冽,百年不竭,湖中所生莲花,本是取自天竺,湖中所养之鱼,也是各国贡献。当年大元皇帝曾在此间观花赏鱼、荡舟垂钓,笙歌流宴,数月不绝,湖面上漂满了胭脂头油,湖底下遗落了无数珠花,可惜兴亡倏忽,物是人非,那时的无限繁华,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冷玄说话之时,乐之扬打量四周,侧耳聆听,但觉湖水里颇有动静,仔细一听,却是呼吸之声,轻细绵长,不止一人。乐之扬假装观赏荷花,扫眼望去,但见荷叶深处,碧水下方,细长的芦管浮沉不定,乐之扬心中了然:“老阉鸡奸猾,竟在湖里埋伏人手?”当下扬声说道,“东扯西拉,不知所云,老阉鸡,你约我们有何贵干?”
冷玄白他一眼,愠怒道:“谁约你了?”向桌椅一指,换了一张面孔,笑着说道,“公主请坐!”
朱微迟疑一下,冉冉坐下。乐之扬垂手站在她身旁,足下不丁不八,气势不松不紧,可是往那儿一站,却如渊渟岳峙,足以抵挡来自任何方向的攻势。
冷玄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坐了下来,慢吞吞说道:“老奴自幼入宫,历经两朝兴亡。大元兴盛之时,士马精强,古今无双,但因手足相残、皇族衰微、权臣当道、扰乱朝纲,最终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不足百年就变成丧家之犬。这其间尸山血海难以尽述,只这一座北平,就被攻破了三次,屠刀之下,冤魂无数,直将这片湖水也染红了。”
朱微听得凄然,叹道:“只要打仗,总是百姓遭殃。”
“公主明鉴。”冷玄跷起大拇指,“大元之亡,正因朝廷软弱,诸王、权臣得以逞其奸谋。陛下汲取教训,故有削藩之举,诸王之中,燕、周、宁、齐四王最强,周、齐二王已经束手,燕王疯疯癫癫,不足为虑,只剩下宁王一个,他以为公主已死,对陛下颇有怨言,公然抗旨,不肯回京。老奴奉旨北来,一为抓捕燕王,二为说服宁王,前一件事成了一半,后一件事么,恐怕还要借重公主殿下。”
朱微冷笑道:“冷公公,你要用我来胁迫哥哥。”
“胁迫二字太重。”冷玄诡秘一笑,“以天下苍生为念,公主也该劝服宁王。倘若妄动干戈、玉石俱焚,你是他的胞妹,那时也脱不了干系。”
朱微脸色苍白,咬着嘴唇,低头不语。乐之扬眼珠一转,笑道:“这么说,所谓赏花观鱼,不过是个陷阱?”
冷玄哼了一声,沉着脸道:“我自与公主说话,你插什么嘴?乐之扬,你罪名不少,欺君罔上,亵渎妃主,越狱逃窜,冒犯官差。随便一样,都是砍头的罪名,哼,老夫一声令下,叫你生死两难。”一边说,一边瞅着朱微,白眉下老眼冷厉,不无威胁之意
乐之扬冷笑,正要反唇相讥,朱微摆了摆手,抬头说道:“冷公公,你是先皇的心腹,理当知道:先皇自幼孤苦,平生心愿,便是希望兄弟孝悌、子孙和睦,唯恐后代如他一般吃苦受难,更别说尔虞我诈、骨肉相残。如今陛下不知犯了什么浑,偏要违反先皇遗制,削平藩王,欺凌叔父,哥哥们死的死、关的关,大好一个皇家,闹得四分五裂,冷公公,你最懂父皇心意,为何就不劝一劝陛下,让他安安稳稳,不要如此折腾。”
“公主高估了老奴。”冷玄叹一口气,脸色甚是阴沉,“老奴身为太监,不过犬马之辈,一切唯命是从。先皇在世,我听他的,陛下登基,我听从陛下。削藩的利弊,老奴见识浅陋,不敢多言,但在离京之前受了陛下嘱托,此番北来,务必削平燕、宁二藩,公主识时务,劝服宁王最好,如果不能,陛下势必倾兵攻打大宁。大宁塞外孤城,给养仰赖内地,纵有数万精兵,也难当朝廷一击。”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朱微目视湖水,眼中不胜空茫,“以前我读曹子建的《七步诗》,总觉难得真意。直到今日,我才明白那诗里的痛楚,切肤割肉,剜心彻骨,帝王之家,为了权势富贵,真是什么也顾不得了。”
“生在帝王之家,便有帝王家的责任,令兄一时糊涂,尚未泥足深陷,你最好修书一封,劝他迷途知返,早日入京,听候发落。”
“发落?”朱微转过目光,冷冷望着冷玄,“便如五哥一样,关入大牢,囚禁终生?”
“周王不同。”冷玄说道,“他谋逆在先,反迹已露,加上当年勾结晋王、图谋篡位,新账老账一起算,没有当即赐死,已是陛下的仁慈。”
“陛下会不会囚禁哥哥?”朱微问道。
冷玄想了想,沉吟道:“他抗旨不遵,或有小惩,关上两日也就罢了。”
朱微注目冷玄,上下打量,冷玄见她眼神异样,咳嗽一声,说道:“公主殿下,你有何高见?”
“我信不过你。”朱微用力摇头,“四哥、五哥,如大哥一般,都是孝慈皇后养大,算是陛下嫡亲的叔父,他们也难逃灾殃。哥哥只是寻常妃嫔所生,与陛下交情甚浅,一旦进京,必为陛下当做榜样,杀鸡儆猴、威吓诸王。”
冷玄应声愕然,乐之扬也觉惊奇,朱微一向天真,紧要关头竟是如此明白。冷玄一时接不上话来,干咳两声,说道:“陛下一向公正无私,岂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