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之扬奇道:“当年先生‘抑儒术、限皇权’,何以今日却说起孔夫子的好话?”
“儒术并非儒道,术有尽而道无涯,孔子修人伦、齐家国,所留儒道才是这山河大地的血脉。”梁思禽怅然叹气,“圣人论道、小人用术,后世儒生为了迎合君王,奋其私智,曲解先贤,孔子好端端的话,全让他们解得狗屁不通。更可笑的是,今之八股,竟以儒术为尺寸,衡量天下之才智。孔子有云‘君子不器’,他若地下有知,不知做何设想?”
乐之扬想了想,说道:“时移世易,孔子的道在变,先生的道也在变。”
梁思禽一时无话,沉默良久,轻声说道,“沧海桑田,或许千万年后,泰山无棱、黄河断绝,山河也会变,又何况是人呢?”他停顿一下,“我若是你,便该放下心结,跟着叶灵苏一起下山!”
这一句奇峰突来,乐之扬愣了一下,颓唐道:“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叶姑娘。”
“叶灵苏天下奇女子。”梁思禽沉默一下,“如果错过,你必定后悔。”
乐之扬默不作声,梁思禽注目他半晌,摇头叹道:“我就知道,活人斗不过死人。”
“先生还不是一样。”乐之扬微微动气,“硕妃不死,你又当如何?”
“我哪儿知道?”梁思禽回望天际流云,“可我这副模样,死灰槁木,孤家寡人,生无可恋,死无可闻,这样的日子,你也喜欢么?”
乐之扬道:“先生还有众多弟子。”
“他们不过学学武功,又何尝明白我的本心?”梁思禽沉默一下,“自古知音难求,这个道理你比我明白!”
乐之扬叹一口气,悻悻说道:“落先生,你让我来,就为劝我去找叶姑娘?”
“晚了!”梁思禽摇头,“但凡稀世珍宝,岂是想找就找得来的?花无重开日,江河不复返,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乐之扬的心子猛地缩紧,突然说不出的难受,回想叶灵苏下山前的种种,满心惆怅,深深地迷茫起来。
忽听梁思禽又道:“你见到席应真了?”
“见了!”乐之扬道,“他说他来劝你罢手,可你没有说话。”
梁思禽说道:“席应真好好先生一个,无咎无誉,无害无益,这样的人,我跟他无话可说。”
乐之扬皱眉道:“那又为何见他?”
“我平生好友不多,席应真算是一个。”梁思禽幽幽地叹一口气,“我今日若不见他,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乐之扬怪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梁思禽看他一眼,徐徐说道:“今日之后,我将返回昆仑,终此一生,再也不履中土。”
“什么?”乐之扬吃了一惊,“燕王的仗还没打完。”
“胜负已定,燕王只是下不了决心。”梁思禽漫不经意地道,“早则今年,迟则明年,他决心一定,这一仗也就打完了。”
乐之扬想了想,忽道:“不管北平,直下金陵么?”
“你也看出来了”梁思禽微感诧异。
“朝廷百万之军集于江北,江南空虚,无兵可守。燕王只要弃河北于不顾,绕过山东,直趋江淮,一旦渡过长江,金陵就是囊中之物。”乐之扬摇了摇头,“这形势瞎子也能看清,朱允炆偏偏看不出来。”
梁思禽沉默半晌,说道:“离开中土之前,我有一个心愿。”
“先生请说!”乐之扬说道。
梁思禽说道:“我自踏足中土,所向无敌,难求一败,天长日久,甚是寂寞!弹琴须有知音,习武须有对手,我一生之中,也想找个对手,印证生平武道,可惜寻寻觅觅,始终未能如愿,直到日暮途穷,方才遇上一人。”
乐之扬一愣,指着鼻尖,惊讶道:“先生说的……莫非是我?”
梁思禽点头,乐之扬苦笑道:“先生说笑么?我这点儿微末伎俩,如何能做你的对手?”
“何必妄自菲薄。”梁思禽摆一摆手,“你能在雾灵峰制服六虚之气,天下任何真气内力,遇上你的‘天琴’、‘天鼓’,好比羊入虎口,统统不值一提。”
乐之扬一时默然,梁思禽打量他道:“这两年之中,你又有进步?”
“是!”乐之扬困惑道,“不知为何,我从未好好练武,武功却是越来越强。”
梁思禽想了想,又问:“这两年,你可碰过任何乐器?”
“没有!”乐之扬摇头,“睹物思人,一见管弦,便觉伤心。”
“音乐之道,终生难忘。”梁思禽又问,“如果技痒,你如何排遣?”
乐之扬说道:“我在心中想象,想象里弹琴吹笛,倒也别有一番乐趣。”
“这就是了。”梁思禽微微一笑,“下乘者练武,上乘者合道,武功到了一定地步,养心胜过炼气,你一身武功,已入非非妙境,不练自练,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