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虽然肉麻,朱棣听了却很入耳,笑道:“此话再也休提,乐公子是我的知己,你是他的好友,岂能薄待于你?不过,本王以军法治家,无功不赏,无罪不罚,你好好辅佐高煦,过了这道难关,必定飞黄腾达,百户千户,全都不在话下。”
江小流听得发懵,朱高煦肘他一下,低声说道:“还不谢恩。”江小流如梦方醒,噗通跪下,磕头道:“多谢王爷看重,小人定当尽心竭力。”
乐之扬见他奴颜媚骨,心中愤怒悲哀,更有几分迷茫。数日不见,江小流竟似变了一个人,也不知朱高煦用了什么法儿,让他志气消磨、傲骨摧折,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奴才。
朱棣注视乐之扬,见他神色冷漠,猜不透他心中所想,沉吟一下,笑道:“乐公子,我请你来,本想告知两件喜事。”
乐之扬无精打采,随口问道:“喜从何来?”
朱棣笑道:“第一件事,确是你的功劳,这条密道,道衍查探数日,发现通往城外,只要一声令下,城外死士便可进入王府。”
乐之扬微感意外,点头道:“这一条密道,应是元朝皇帝逃生之用。”
“不错!”朱棣拈须说道,“第二件事么,张信又派人送药,本王原想见他,王妃、道衍都说不妥,故我修书一封,打算送往张府。”
乐之扬心头一动,问道:“王爷要我送信?”
“此信关系重大,落入朝廷手中,可说大势去矣。”朱棣神色肃然,“若论才智武功,能够担当此事者,唯有你和道衍大师。大师是我心腹,府中内奸终日盯防,稍有异动,大祸临头。”
乐之扬暗自冷笑。朱棣说得客气,其实居心不良,道衍若去送信,一旦失手,燕王府百口莫辩。至于乐之扬,籍籍无名,更不是燕王属下,纵然失手,燕王一方也大可否认。
意想及此,乐之扬心中老大无味,若依素日脾性,一定断然拒绝,奈何想到梁思禽,回绝的话到了嘴边,改为:“张信看信以后,不肯归顺呢?”
朱棣脸色微沉,说道:“杀其人、灭其口。”
乐之扬脸色微变,扬声道:“杀与不杀,我自有主张。”
他公然顶撞燕王,众人无不吃惊,朱高煦怒容满面,挺身欲骂,不料朱棣瞪他一眼,将他的骂人话吓了回去。乐之扬又道:“书信何在?能否先睹为快。”
这话匪夷所思,朱高煦忍不住叫道:“姓乐的,你当自己是谁……”不防脸颊剧痛,朱棣一个耳光,打得他团团乱转。
朱棣脸色阴沉,左手伸入袖里,取出一封书信,挤出笑来:“还请斧正!”
乐之扬接过书信,但觉薄薄一封,却有江山之重,当下拆开信封,仔细看了一遍,信中朱棣多为寒暄,末尾处请张信入府一叙。乐之扬看罢,折起信笺,揣入怀里。
“上有张府方位。”朱棣递上一份地图,“朝廷兵马将王府围得铁桶一般,张信如肯前来,如何带他进府,还得费些工夫!”
乐之扬略一点头,眼角余光所及,朱高煦恶狠狠望来,眼里透出一股妒恨;江小流垂手肃立,一派恭谨,乐之扬眼鼻发憷,回想当年嬉玩打闹、同哭同笑的日子,当真恍若隔世。江小流变化突兀,令他始料不及,然而人各有志,江小流一心攀龙附凤,若要阻拦,反而有碍他的前程。
矛盾再三,乐之扬叹一口气,转身出了地宫,纵身上房。朱棣知人善任,以乐之扬的轻功,送信最妙不过,身法一动,逝如轻烟,地上的官兵只觉狂风掠过屋顶,抬头看时,影子也不见一只。乐之扬轻飘飘几个起落,就跳出朝廷的包围圈子,依循地图所示,飞也似赶往张府。
其时暮色将终、华灯初上,张府灯火通明,红灯笼累如串珠,循着屋檐、回廊排列成行。乐之扬避开灯光,在阴影里穿梭一时,摸到后堂,但见堂上站立一个中年男子,背负双手,走来走去,看其举止犹豫,似乎暗怀心事。
乐之扬并不认得张信,不过当日燕王装疯,跟着冷玄的几个头面人物,其中之一就是堂上之人。
乐之扬猜他就是张信,可又难以断定,正迟疑,忽见一个丫鬟上堂,欠身说道:“老爷,老祖宗有请。”
中年人如梦方醒,点头道:“好,我这就过去。”撩起袍子,快步走进一间院子,直奔正堂,踅了进去。
乐之扬落在房顶,掀开屋瓦,向里看去,却见一个老妪鹤发华服,斜倚矮榻,一个小丫头坐在床边,给她捏揉双腿。
“娘!”中年男子礼数恭敬,“你找我么?”
老妪挥一挥手,小丫头退下,屋内只剩娘儿俩。老妪说道:“信儿,一连几日,你都闷闷不乐,今日尤甚,听丫鬟说,晚上饭也没吃。”
“是!”张信低声道,“孩儿心头压了一块大石头,想来想去,很是犹豫。”
“大石头?”老妪徐徐说道,“你说燕王?”
张信叹一口气,说道:“还是娘亲老辣,一猜便着。”
老妪沉吟半晌,叹道:“你爹在世之日,常说燕王的好话,他说国事粗安,但北方未靖,蒙人生聚教训,早晚还会南下,那时朝中诸将,唯有燕王可以匹敌。方今陛下,长于深宫之中,养于妇人之手,何曾统领过一兵一卒,更别说冒死突阵、手刃鞑虏。依老身所见,燕王并无过错,强行削藩,无异于自毁长城。信儿,你是兵家之子,理应明白这个道理。”
张信动容道:“娘亲,你意思是?”
老妪淡淡说道:“为娘的安危,你不用担心。”
张信的脸色阵红阵白,过了半晌,叹道:“可惜燕王已疯,我心有怀疑,两次送药试探,可都石沉大海,一无回音,反而招来张昺等人的疑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