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显然对此,已越来越有兴趣。
他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凝视着刘湛。
而人所共知,陛下对大臣两件事是最感兴趣的。
那就是,大臣怎么突然有了银子,其二便是,此人牵涉谋反。
可以说,关于这两点,朱棣确实与太祖高皇帝一脉相承。
张安世继续道:“刘湛的亲族,这些年,都可谓是一夜暴富,其中他的弟弟刘舟,近几年置了良田千亩,突然之间,从寻常的殷实人家,转眼腰缠万贯,听闻他还曾专门请过秦淮河的戏班子,辗转千里,去于都为他唱戏,单单打赏的花销,就有数百两之多。”
“还有……”
朱棣兴致勃勃,但还是笑吟吟地摆了摆手,却是看向刘湛:“张卿,你不必说了,让他来说!”
刘湛听罢,此时也慢慢从悲愤中渐渐冷静下来,他感受到了一丝异样,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某种程度而言,刘湛是有金身的,所谓金身,便是他乃清流,所以他可以大放厥词,即便触怒了皇帝,也可以说这是仗义执言,是尽臣子的义务,自己符合的乃是言官的最高道德,若是陛下因此而处罚我,那你朱棣就不是东西,你会教百官寒心,是要闭塞言路。
可张安世今儿拿出的东西,却是破了他的金身,当下,他努力地呼吸,想尽办法从自己的丧子之痛中走出来,而后期期艾艾地道:“陛……陛下……臣这些年,确实有一些积蓄,却都是勤俭持家,理财有方的缘故。《易传》有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臣克己修身,广积善德……”
张安世冷不丁地道:“这么说来,是因为你平日里积了德,所以银子长了腿,都跑你家去了?这可有意思,这银子莫非还成了精?”
张安世这话到这几分调侃的味道,却不难听出内里的嘲讽。
刘湛没理会张安世。
可他不理,张安世却饥渴难耐一般,继续过他的嘴瘾:“若这样说的话,这天底下谁有银子,谁便有德行!可据我所知,你的曾祖和祖父,也不算什么大富人家,难道是因为你祖宗缺德所致吗?”
这话明着是骂刘湛,可朱棣却端坐不动,心里翻江倒海。
众所周知,朱棣的祖父和曾祖,那可是实打实的穷汉,甚至说穷都算是客气了!
倘若真照张安世这般解释,岂不是……
刘湛羞恼地道:“你不要混淆视听。”
张安世板着脸道:“混淆视听?我看混淆视听的是你吧!难道你以为……事到如今,锦衣卫只查出你家有多少银子?对其他的事一无所知,到了现在还想抵赖?”
刘湛听罢,沉默了。
在他看来,这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自己寒窗苦读,不就是为了……今日吗?凭什么专找我的麻烦?
可他心里也自知,许多事,真要大白于天下,即便如何粉饰,陛下也绝不会饶过他。
张安世很明显,早就盯上他了,至于张安世到底发现了什么,也只有天知道,现在据理力争,可能只会自取其辱。
所以,刘湛选择默不作声。
可张安世又怎么会就此作罢?于是对朱棣道:“陛下,新政以来,军民百姓,尽受恩惠。此次外间到处都有人谣传,说是这新政即将偃旗息鼓,军民百姓为之恐惧,今纷纷顺势而起,向各处官衙陈情,而百姓陈情,乃太祖高皇帝所定下的规矩,当初太祖高皇帝曾订立《御制大诰》中,曾下谕旨,曰:“民可拿害民官吏”!”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御制大诰》中,详细的规范过以民拿官的法则,即若官吏不法,亦或欺压百姓,贪赃不法者,民可捉拿此中人等,押赴京城,有司不得问。敢问陛下,这《御制大诰》,乃太祖高皇帝亲书的祖宗之法,现在军民失去了生计,又得知朝中有佞臣轻言废黜新政,军民不忿,是以捉拿害民官吏!”
“而这些害民官吏,非但不肯束手就擒,竟敢反击,如今才造成了死伤,敢问陛下,这与作乱又有什么关系,捉拿害民官吏,乃太祖高皇帝的祖制,诸官非但不从,不遵太祖高皇帝所言之‘有司不得问’,却还敢堂而皇之,指鹿为马,将良善之民,视为乱党,其中卑劣,可见一斑。恳请陛下明察秋毫,御断此桉,以还百姓清白。”
此言一出,百官又是默然。
当张安世也懂了法律,突然让人觉得有些不太适应起来。
即便是朱棣,也不禁觉得奇怪,于是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
张安世振振有词,此时自是底气十足。
其实他倒不懂这么多大明的律令,因为明朝开国迄今,律令已经经过了许多的删减,何况明朝除了有大明律,还有太祖高皇帝在大明律之外增加的《大诰》。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成文法,还有各种从前的判例。可以说……混乱的一塌湖涂。
说穿了,同样一件事,你从大明律里来判定,可能这家伙要流放,可若到了《大诰》也就是张安世所说的《御制大诰》里,可能就要杀全家了。
当然,你甚至可以援引当今皇帝最近的一些圣旨,来解读当下的判罚,可能只是无罪。你依然还可以引用某某年,某某月,刑部或者大理寺的某一次判例,或许不但无罪开释,可能还要予以你奖励也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