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郎记得这位师爷好像原来是位教国文的先生,所以听了“为了活着”四个字,还以为这是某种隐喻,或者是某种诗意的语言。然而师爷一边喝糖水,一边将自己这几个月的经历娓娓道来,他听到最后,发现国文先生并未隐喻或者作诗,师爷在即将冻毙于京城街头之前,所做的一切,当真只是“为了活着”。
雌雄双煞那一帮土匪里头,除了双煞之外,就只活了师爷一个。
果刚毅炮轰匪窝的那一夜,碎石片崩进了他的左眼,随后而来的发炎和高烧则是差一点就要了他的性命。文县里那位主业传教、兼职行医的老英国人使尽了浑身解数,总算是把他从鬼门关救了回来,所付出的代价,就是那颗已经被碎石崩得不可救药的眼珠子。
他落了残疾,没了眼珠的左眼凹陷下去,他揽镜自照,自己看了都怕。更可怕的是他上了通缉令,或许保安队并没有打算认真的抓他,可他一旦不小心落了网,他想保安队也不会介意喂他一粒枪子儿,正好杀一儆百,震一震附近的大小匪帮。所以趁医院上下还没有人发现他的身份时,他带着仅有的一点点钱,偷偷溜了。
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隐约记得段氏兄妹说是要去天津,他便也去了天津。在天津混了些天,他糊里糊涂的又来了北京。段氏兄妹,他当然是连影子都没找到,又因他这些时日饥寒交迫,且带着残疾,无论是卖苦力还是卖知识,都不够格,于是他这样一个最是怕死、最想活着的人,终于熬到了灯枯油尽的地步,在街上走着走着,一头栽下去,就起不来了。
“我不知道我这样不济事。”他告诉金玉郎:“我以为我还能坚持几天。”
金玉郎睁着两只黑眼睛,因为对他的经历非常感兴趣,所以双眼烁烁放光:“那你怎么不去做乞丐?”
师爷喝了一口糖水:“我本来想着,过了今夜,明天就去要饭。”
金玉郎指了指他:“那你还得找身破衣服换上,要不然看着还不够可怜。”
“是的,这个问题,我也考虑到了。”
两人沉默了片刻,金玉郎斜瞟着师爷,看他只是喝糖水,仿佛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便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不向我打听打听他们的下落?你忘了?我们三个当时可是一起离开文县的。”
师爷垂眼望着杯中的糖水,金玉郎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师爷的回答,又等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对于他方才的那个问题,师爷是公然的、强行的、拒绝了回答。
因为师爷的出现,破解了金玉郎这一夜的无聊,所以金玉郎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师爷摇了头:“我没有任何打算,只想活着。我死过一次,我死怕了。”
“那……那你今晚先活在这儿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你要是想去找段人龙,我也可以帮忙,他们先前一直住在北京,偏巧前几天上天津去了。他们的日子不错,养你一个没问题。”
此言一出,师爷又哑巴了。
金玉郎站了起来,临走之前低头又看了师爷一眼,心想他瞎了一只眼,如果登台演话剧的话,正好可以戴上眼罩,扮个独眼海盗。而自己凭着今夜的善举,足可以做这独眼海盗的救主。
金玉郎离开书房,就见上房的电灯全灭了,表明里面的人已经入睡。他想这一定是傲雪所耍的把戏,她应该不会蠢到还要对自己耍性子,既然不是耍性子,那么就是想要极力避免和自己见面了。
这依然是正中他的下怀,他到厢房里睡去了。
一夜过后,金玉郎因为怀有心事,睡不踏实,所以早早的就醒了。
窗外倒是已经亮了天,可是看钟表,不过是早上七点多钟,这个时候,自然是不能够跑去找陆健儿的,所以他坐起来拥被发呆,呆了十多分钟,才忽然想起来,自己昨夜往书房里藏了一位独眼海盗。
独眼海盗可是在大街上打过滚的,卫生状况一定堪忧,于是他伸手按了床头的电铃,把仆人叫了过来,问道:“书房里的客人,醒了吗?”
仆人抬手挠了挠头:“应该是醒了吧……二爷,要不我过去瞧瞧?”
“你开柜子拿我的衣服,拿一套送过去,让他换上。香皂牙刷也给他预备齐了,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如果他已经醒了,就给他开早饭。”
仆人领命而去,金玉郎继续发呆,不知又过了多久,院子里来了人,金玉郎隔着玻璃窗,依稀看清了那人是账房里的小刘。小刘满面红光的,在院子里被个丫头拦了住,那丫头和小刘有说有笑,忽然二人一起扭头,迎来了个款款的身影,正是傲雪梳妆完毕,也走出来了。
小刘立刻换了正经样子,垂手站在傲雪面前,低声的开始长篇大论,傲雪且听且点头,金玉郎看着她——窗上凝着薄薄一层霜,看不真切,但可见她系着一件大红斗篷,嘴唇也红,应该是个艳光四射的模样。显然,他一走,她就快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