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了荣氏企业做职员,并很快适应了新的工作。
新工作不复杂,但很繁琐。因为荣氏企业下属有工厂、钱庄及百货商店多项业务,只工厂就有好几家。各个分支虽然都是独立运营,但是由公司进行汇总并核算。至于资金方面也是统一管理,统一分流。所以,每天都要进行大量的案头数字统计和分析工作,并且及时与其它部门交流数据和报表。公司里只做这项工作的职员包括我就有四个。所需技巧不多,但是必须具有足够的认真和耐心。每天的工作不外乎是低着头与数字打交道,或者跑工厂、跑部门拿数据、送报表。八个小时的工作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有时完成不了任务还要加班加点。于是,日子就在这样的辛苦中过得飞快。
虽然工作琐碎,但是办公环境比我之前的工作要好太多了。干净整洁的大办公室,属于我个人的办公桌。而最值得称道的,是薪金待遇远远出了我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一般所能挣得的数字。
自从进了荣氏企业,我开始了另一种生活。似乎一下子,我曾经向往的,远远旁观过的生活出现在了眼前,以前笼罩在它上面的纱帘终于被掀开。命运翻开了新的一页,新鲜、美好,似曾相识又完全不同。
接触的人,经历的事,再不是上海弄堂小巷的家长里短,或者是工厂工人粗豪而不拘小节的调笑,有职业干练的公司同事、精明强悍的工厂经理,甚至还能看到一些只出现在报纸上的社会精英。公司经手的都是一些真正的实务和动辄成千上万的项目,而我统计出来的,是一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正所谓见多——识广。有些东西,是从书本上得不到的,只有真正亲身经历、亲自感受,才能有所领悟。我但愿自己是一块海绵,不断的在荣氏吸收着新的养分,不断的成长向上。
我的个子长高了,干瘪的身材饱满起来。看着镜中的我,我现自己跟以前不一样了。那个总是一身蓝衣黑裙的吴玉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身着合身的旗袍或裙袄的职业女性。渐渐舒展开的眉眼间也不再有浓浓的学生气,微笑起来竟颇有几分女性的妩媚。
我和办公室的同事相处得也很是融洽。他们的年纪都大于我,待人也和气周到得很。直至彼此之间很熟悉了,才有人悄悄问起我,是不是荣太太的亲戚。
“你怎么会这么认为?”我深感奇怪,反问道。
“难道不是?那怪我多嘴了。因为原本我们进公司都是历经几次考试才入的职,而你完全没有经过这套程序,一般只是自家人才会这样的,所以我心里就有些疑问。再说,你跟荣太太又长得的确相似,我才会不由自主的这么想。不好意思啊,你不要见怪。”
我抚着自己的面颊,内心暗暗有几分欢喜。如果我真的有几分象荣太太的话,我倒是觉得自己是被高抬了的。因为她那么美丽、迷人、优雅、自信,而我力争的,就是让自己有朝一日成为她那样的女人,
其实说实话,我对荣太太的感觉还是很复杂的。一方面,我衷心感谢她给了我这样一份工作,一个可以通过努力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另一方面,我也毫不费力就能感受到从她那里施加的压力,那就是对我与杨人杰的关系的不赞成态度。她很聪明,想是怕过于压制杨人杰,从而会使他产生逆反心理,也担心障碍面前我们两颗心反而会越走越近,于是,她再也没有明着出面去阻挠我和杨人杰在一起。但是,她会想方设法的阻止我们两个人的单独相处。原本休息时间的约会,杨人杰会突然被姐姐叫去办件什么事,又或者我会被临时要求加个班。加上杨人杰学业越来越繁杂,分派给我的工作任务也越来越重,于是,我跟杨人杰见面的时间倒是真的如她所愿,越来越少了。
我几次在公司见到荣太太,她都是面带微笑、非常得体的与我寒暄,好象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分歧,仿佛我就是一个公司的普通职员但同时又有着与她稍微亲近一点的关系。这种分寸拿捏、关系距离的远近她总是能把握得恰到好处。
而他的丈夫、荣董事长——荣斌,也渐渐的、不可避免的走进了我的世界。
一开始见到他,我就感叹原来上海滩如此之小,而有些事情就真的是如此凑巧。正如我意外的现我曾经工作过的棉纺织厂、就处于离我家一街之隔的这个厂子竟隶属于荣氏企业一样,荣董事长我也是见过的。他就是上次来过我们咖啡厅、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那个男人。
当时,我新进公司不久,因为曾经有过在咖啡厅工作的经历,所以因为有重要客人参加公司会议,做杂务的小妹央我帮她冲一壶咖啡。这对我来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我正端着刚刚冲好的咖啡,想让她端进去时,却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我的面前,看着我微微的笑着。我认出了他,难以控制的低呼了一声。
但他显然早有准备,几不可见的微微摇了摇头。他很自然的就着我手里的壶把他的咖啡杯倒满,然后放在鼻端轻轻的嗅了嗅,笑道:“果然很香。在我们这里工作以后,希望你冲泡咖啡的技能也不要就此荒废了,毕竟这是一项非常让人喜爱的技能。”
说完,他再度笑了笑,转身走了。
我呆呆的看着他的背影,问杂务小妹:“这人……是谁啊?这么不客气?这可是我给客人泡的咖啡。”
杂务小妹就差没有对我翻白眼了:“你说你都进公司这么多天了,怎么竟然连大老板都不认识?这就是我们荣董事长!”
原来如此!这就是荣董事长,荣太太的丈夫,杨人杰的姐夫。在我父亲出事那天,是他的司机撞了我,然后他们把我送到了医院;是他支付了我的医疗费用和我父亲的丧葬费;也是他,帮我找到了咖啡厅的工作,难怪当时在咖啡厅里他和老板使眼色,而与我的对话又那么古怪。
这个人虽然曾经与我有过数次交集,可是却又几乎是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只是,莫名的,我对他有一种离奇的熟悉感和亲近感,难以解释,难以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