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天成因为舟车劳顿显得瘦削了许多,然而精神矍铄,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就向竣熙见礼,又同众人问好:“老朽不知殿下驾临,突然闯进来扫了殿下的雅兴,还望见谅。”
竣熙道:“哪里是什么雅兴?先生回来得正好——多一个人就多一份热闹,况且我们今天行的酒令与众不同——”当下把这关于新法的游戏略略说了,自然也免不了说到哲霖的建议——本来公孙天成秘密前往西瑤就是为了在避免引起全国恐慌的情况下阻止玉旈云和西瑤签约,如今哲霖已经揭穿了此事,而公孙天成也正好安然回来,大家便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于是竣熙也将公孙天成南行的任务和座中诸人说了。
“啊!原来如此!”风雷社士子恍然大悟,“先生辛苦了。那么西瑤之行的成果如何呢?”
公孙天成道:“托太子殿下的鸿福,此行虽然遇到重重艰险,然而幸不辱使命。且说……”当下就开始将自己如何来到西瑤,如何舌战群臣,如何遭遇玉旈云和石梦泉,种种经历细细说来。
这段故事本来就非同寻常,公孙天成一时惊心动魄,一时妙趣横生,众人不由一时都听得入了迷,将酒桌上的游戏抛到了九霄云外。当他说道自己在客栈遭遇刺客的时候,程亦风惊得差点儿叫了出来,幸而捂住了嘴,才没有打断这娓娓的叙述。他只在心中暗叹:公孙先生不愧有勇有谋,若换作是我程某人,早已经乱了方寸!
公孙天成又说到自己让随从带回“肖家娘子树下走,斑鸠占了喜鹊窝”两句诗给程亦风。程亦风不禁皱起眉头:“先生的那个随从在旅途中染了重病,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实在没有把先生的这句话传到,就已经去世了。”
“哦?”公孙天成轻轻地,语气有种觉察不出奇妙感情,似乎是伤痛,又似乎有些满意,他略略偏过脸去,看了看侍立在不远处的小莫,接着道:“那么现在传到了,也是一样的。”
“肖家娘子树下走,斑鸠占了喜鹊窝?”竣熙品味着,“这么奇怪的两句诗,是什么意思?”
公孙天成道:“殿下猜猜看呢?‘肖’加‘走’为‘趙’,树阴为‘樾’,鹊巢鸠占——这其中的意思……”
“这……”竣熙抚着眉心,没有头绪。而一边的哲霖却眼睛突放异彩,几乎是抢着道:“臣斗胆!臣替殿下猜——樾国三朝元老赵王,莫非是他想要造反?”
公孙天成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状元郎……果然心思敏捷。”
“先生过奖了!”哲霖道。这句只是客套。他立刻就转向竣熙:“殿下,如果樾国有人心存反意,正是我们将这伙强盗一举铲除大大好时机!我们甚至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只要派遣一些训练有素的细作潜入樾国,散布这一消息使他们产生内乱,就可以坐收渔人之利!”
竣熙还没有想到那么长远,只是在分析之前公孙天成说的种种事件,蛛丝马迹之间果然显出赵王的反意。“只是据我所知,”他回想着在书房里所学过的樾国历史,“这位赵王爷一直忠心耿耿,多年来他驻守北疆和蛮族作战,很少过问朝廷的政事。我们冒然去散布他想造反的消息,万一被樾人识破,激起彼之民怨,又给了樾人南下兴兵的借口,岂不是……”
“所以派遣细作潜入樾国才迫在眉睫!”哲霖道,“如果能查明事情的真相,甚至只是查出对手的弱点,然后针对这弱点来做文章,还怕击其不倒么?今天这么多位同年都支持设立细作司,倘若殿下能立即下旨让微臣将此事操办起来,微臣一定为楚国铲除北方的这个心腹大患。”
风雷社诸人也都是本着赤诚的报国之心才来到京城的:“状元郎说的不错。樾国虎视眈眈,我国上下辛苦实行新法的果实不能让他们来破坏。就不知训练一批得力的细作需要多少时间?”
“这一点,诸位同年不必担心。”哲霖道,“其实在下已经……”
他还未说完,便被公孙天成打断了:“要说对付樾寇,老朽还带回来了厉害的玩意儿呢!”
“先生带来了什么?”竣熙好奇地问。
“回殿下的话,”公孙天成道,“西瑤皇帝为表结盟诚意,送了我国《铸造秘要》一本,以及火炮二十门。这些火炮可开山裂石,百丈之外,敌人就无处遁形,实在威力无穷。老朽日夜兼程,如今船队已经到达运河码头,只等太子殿下检阅。”
“竟有如此厉害的兵器!”竣熙惊喜不已,“那现在就去……”他本来想立刻就前往码头,但是一看天色,不知不觉间已经全黑了,程家的几个下人正忙着掌灯。想到自己微服出来时并没有惊动太多的人,但如果回宫太晚,难免会引起一番慌乱,他只得改口道:“今天也打搅程大人太久了。不过很是尽兴——不如明日诸位卿家再和我一同去码头见识见识如此绝世神兵——公孙先生在西瑤的惊险旅程,也可以明日继续说给我们大家听,如何?”
程亦风自然是早就盼着太子回宫了——如此万金之躯,如果在自己家里有什么闪失,十个脑袋也不够人砍的。他于是赶紧说好,起身准备恭送。风雷社的诸人也都跟着站了起来。唯新科状元哲霖虽然亦站起了身,但却对竣熙道:“殿下,那臣的建议……”
竣熙道:“今日酒令中的提案,符姐姐都记下了吧,且给我带回去。写了词头让两殿六部去议——先就要他们通过这个东宫议政的制度,只要此法一行,其他的新政也就容易办了——第二条就办理这细作军情——啊呀呀!”他端起面前的杯子,将残酒一饮而尽,起身又舒展下筋骨,显然是心情大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大约就是我现在这种感觉吧!恨不得现在就已经是明天的朝会了——如果半夜也能让大臣来议政,恐怕朝廷的效率要提高好几倍呢!”
真是性急的年轻人!程亦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笑道:“若真如此,在朝会上打瞌睡的大臣大概也就远远不止我程某人一个了!”
竣熙不由也笑了起来:“欲速则不达,大人的提点,我铭记于心。”正好符雅将抄录的提案呈了上来,少年又笑道:“符姐姐这么多天踪影全无,最寝食难安的人恐怕就是程大人。不如你们二位好好叙叙旧。我就不耽搁了!”说着,颇有深意地一拱手,向众人告辞。
程亦风心中暗叫糟糕:让太子误会了他和符雅的关系,岂不是水洗不清?这可不坏了符雅的名节?
幸而符雅落落大方地道:“符雅来找程大人无非就是借书而已。之前借给我的,都还没有还呢!我怎么敢再厚颜无耻地伸手?这不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么?我还是先回去吧那几本书看完吧。”说着,向程亦风福了一福,跟着竣熙和哲霖走出门去。
风雷社的诸人也就一一告辞。不多时,热闹的酒席只剩下残羹冷炙,程府的下人才来收拾——本来佣人不多,童仆、门房全都出动了,甚至小莫和魏进也来帮忙。不过公孙天成道:“不着急,我赶路回来还饥肠辘辘,就吃些剩点心也好——你们只沏一壶茶来,我好和大人边喝边说说别后的光景。”
公孙天成就像是这个家的半个主人,他有吩咐,下人们自然立刻就去办。魏进因为家中有事,所以先来告退,唯剩小莫一人还逡巡不走。公孙天成即道:“你也去吧。我和程大人还有事要商量。”
“先生莫非还是对这孩子存着戒心?”待小莫走后,程亦风皱眉对公孙天成道,“你叫魏校尉监视他那么久,也并没有发现任何异状——西瑤之行,不是也顺利完成了么?如果他真是奸细,岂能让我们同西瑤结盟?”
公孙天成叹了口气:“和西瑤结盟的事,我只说了一半,其实根本就没有成功,只能说和樾国暂时打和而已。”当下就将西瑤如何从头至尾脚踩两船,自己如何侥幸在牟希来被捕之前勉强达成合约,等等诸事都详细说了:“西瑤孝文太后明显是真正大权在握之人。之前武德帝似乎一直想摆脱母亲的掌握,不过支持他的只有牟太师而已。如今牟太师被抄家发配,武德帝被软禁,皇帝党也就作鸟兽散。太子段青锋只是他祖母的傀儡。在楚樾之争中西瑤究竟会站在那一边,就看孝文太后的意思了。”
程亦风万没有想到还有这许多的曲折,不敬瞪大了眼睛:“那么孝文太后的意思是……继续作壁上观,等着收渔人之利?”
公孙天成摇摇头:“这个孝文太后很是古怪……我先是以为她老奸巨猾打算把渔翁做到底,可是后来似乎她站到玉旈云那一边去了。个中原因实在叫人难以捉摸。如果光是为了玉旈云舍身为她挡了一箭,未免也太奇怪了。”
“孝文太后既掌握实权,又站在樾国那一边,”程亦风急道,“那我国的情势岂不是很危险?那……那先生你方才怎么不向太子殿下据实禀报?”
“大人……”公孙天成抬起一只手来,示意程亦风少安毋躁,“既然还没有捉摸透对方的用意,怎么能够冒然推测?万一在国内造成了恐慌,岂不是让樾人得了益处?再说,樾国赵王也心怀叵测,如果樾国内乱,一时半会儿他们也无法侵略我国,即使西瑤同意做他们的帮凶,也暂时没有用武之地。”
程亦风摸着额头,刚才这一会儿的光景已经出了层冷汗:“先生就这么确定樾国的赵王也有谋反之心?”
“他若不想谋反,自己派人去西瑤做什么?”公孙天成道,“就算他一时还不会起兵叛国,我们只消把这消息散布到樾国去……”
“太子殿下方才不是也说了么?”程亦风打断道,“万一无中生有,激起了樾人的愤怒……”
“樾人如何知道那两句诗是出自我的手笔?又如何知道是我们要传过去的?”公孙天成笑笑,“如果是他们自己的人当作惊天大消息一般通报上去,我们再旁敲侧击地做做文章,还怕樾人不乱阵脚吗?”
“他们自己人?”程亦风愣了愣。公孙天成看着花园的月门——小莫就是从那里走出去的。程亦风即明白了过来:“先生说来说去,还是针对小莫这个孩子——你的意思是,他就是奸细,会把先生的那两句诗传到玉旈云哪里去?如果先生在等他这么做,还是算了吧。别说他不会,就算他真是奸细,给先生带信的人也已经病死了,根本就没有把先生的两句诗带到。若真想把这诗传到大青河对岸去,恐怕还是得等状元郎训练一批细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