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旒云一愕:怎么竟忘了这茬儿?当下笑道:“抱歉,抱歉,我来说,你来看妥不妥当。”伸手示意晋二娘坐下,又叫她自己斟茶喝,便把自己的设想一条一条解释了一回。
晋二娘一边听,一边就暗自震惊:她知道玉旒云向十二大财东询问过票业的规矩和窍门,也听这位年轻的内亲王提过官办票业。然而,在晋二娘看来,这大概又是宫中的争权夺利手段,就像众多戏文里唱的一样。她后悔自己招惹了是非,只想赶紧把差事办完了,再不奢望让梁新做什么官商。没想到,玉旒云竟然是动了真格儿的想要办票号,把十二大财东的意见统统糅合,也采纳了自己那用律法来防范欠债不还得建议。虽然显见玉旒云是外行,许多地方设计得前后矛盾,但用心之诚,态度之严肃,可见一斑。她又看玉旒云的气色,明显比上次见时憔悴了许多,莫非这几日来她都在为官办票业而操劳?
原本对玉旒云存着害怕,甚至对她扣下梁新做人质的事还有怨恨,这时晋二娘心里不由生出了敬爱之感,又回想起当年丈夫病倒,自己初初接手银号,两眼一抹黑,还不是这样一步一步地摸索?那又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次棘手的问题逼到眼前,头绪全无,眼泪得往肚子里咽?如此一想,又有了亲切之意。一个念头自然浮上了心间:要把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全力帮玉旒云建立官办票号。
玉旒云说着说着,觉得晋二娘看自己的眼神大有不同,奇怪地停了下来:“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么?”
“没有。”晋二娘道,“原来王爷认真做事的时候也不是那么冷冰冰可怕的一个人。”
玉旒云听着觉得前言不搭后语。
晋二娘又笑了笑,接着道:“小妇人的意思是,王爷真的在官办票号上花了许多心血。您写的这份规程,可真是集天下票号之大成了。”顿了顿,她又道:“不过有些地方依我看还得改,比如这个借贷利息,固然票业规矩是借得越多,利息越低,然而也没有不封底的,总有个最低的限度,并且要看借期的长短来灵活增减。这些鼎兴那里都有现成的,明天我可以拿给王爷。不过王爷的票号和普通的票号不同——普通票号首要是盈利,但是官办票号代表了朝廷,做的就是普通票号作不了的事,当然盈利也就不是最主要的目的。王爷的票号将来要替朝廷赈济地方,支持灾后重建,又要帮一些人——比方孝子贤孙——解燃眉之急,这些是本分是功德,如果还要收人利息,那还成什么话?所以小妇人看来,应该都是免息。”
玉旒云一听,果然有理,赶紧提笔记了下来。
晋二娘又道:“官员可以从俸禄里慢慢扣除欠款,所以将来大人的票号借银子给有功名吃俸禄的人,一定没什么顾虑。那么普通老百姓呢?他们怎样偿还?大人的票号会不会因为这样的顾虑就不愿借银子给平民?我倒给大人出个主意——以劳偿贷,可以修路、修水利、运军粮,按照所做的工程抵算相应的银钱,不是很好吗?”
果然又是好主意!玉旒云再次记下。
如此,晋二娘一条一条地说,玉旒云一条一条地记,才一个时辰,官办票号的规程就比开始完善了许多。玉旒云谢了晋二娘,看天色已晚,就派下人送她回梁家去。自己又挑灯夜战继续钻研票业窍门,因为得到了晋二娘的启发,这一夜思录思路清晰敏捷,获益良多,竟不觉时光飞逝。等感觉脖颈酸疼,起身活动筋骨时才发现窗户纸已经发白。
精神依旧亢奋着,再说已经到了去上书房请见的时间,她想,既然官办票号已经有了雏形,应该给悦敏制造的混乱再加一把柴。于是随便吃了点东西,拿上这几天抄录的亏空官员名单,就进了宫。
到了上书房,门口已经有许多递了牌子的人在等着,悦敏也在其列。如今玉旒云来了,那便是两位查帐钦差都到齐,大家心里不由全打起了鼓:难道今日就是所谓的“秋后算账”之期?
悦敏嗅到了紧张的味道,微微一笑,转身和旁边的工部尚书萨承尧聊起了大青河的水利。入汛以来共有几次险情,沿河各州县征调了多少民夫,现在河堤水坝修筑进度如何——悦敏了若指掌,跟萨承尧有问有答,仿佛他这几日来并没有一心扑在户部,而是时刻注意着南方的水利。众人听他侃侃而谈,渐渐都想,莫非他今日也不是为了亏空,而是为了水利而来的么?大家惊惧又怨恨的目光伴有都转到了玉旒云身上:看来想要大家都没好日子过的就只有着狂妄的小丫头一个!
玉旒云不和他们攀谈,冷冷地站着,还故意要把胳膊下夹着的一大叠名单露出来给人看看。别人的神色越紧张,她心里就越是暗暗好笑:这些官员里哪一个心血少的,恐怕会被吓死。
廉郡王并无事要面圣,只是路过,看到大臣们一个个跟霜打蔫儿了似的,又瞧见面带冷笑的玉旒云,就忍不住进来说几句风凉话:“干木头也想榨二两油呢,却不肯到兵营里把枪杆子、刀把子拿来榨,偏偏要在人身上下功夫,大家还等什么?回家砸锅卖铁吧!”玉旒云横了他一眼,他就更来劲儿了,道:“我老婆头上还有几根簪子,我这就回去卖。各位自寻生路吧,少陪!”甩了甩袖子,径自去了。
玉旒云冷笑一声,看看周围的官员。那些人夏日里也都拢了袖子,缩到一遍去了。悦敏在那里诡异地轻轻摇头微笑。
不时就轮到玉旒云进去见庆澜帝。她走到门口,却把那叠名单收了起来。进去行了礼,才要开声,庆澜帝已道:“朕听到廉郡王在外头吆喝了。其实朕早想问你,这节骨眼儿上,爱卿怎么想起来取捅户部那个马蜂窝?”
玉旒云道:“就是因为在节骨眼儿上,才来捅马蜂窝。让马蜂把藏在暗处的恶人叮个满头包,趁他们逃命慌不择路,臣就布下罗网将他们一网打尽。”
自东征之后,庆澜帝还是第一次听玉旒云切实地说道要对付赵王,连忙追问:“爱卿已经布置好了么?”
玉旒云笑笑:“万岁放心,臣步步为营,届时自然水到渠成。万岁身边耳目众多,臣说给你知道的越多,就越有可能泄露。”
任谁被蒙在鼓里都不会太开心,尤其还是关乎自己生死的事。不过庆澜帝知道玉旒云的顾虑确有道理,也就不再问,只道:“爱卿今日见朕是什么事?莫非你是打算彻底捅了这马蜂窝,要朕给你旨意查办闹亏空的大臣?只怕那样满朝文武也就不剩几个了。”
玉旒云摇摇头:“还没到时候。臣是另外有事想求万岁做主——万岁还记得臣先前和养老税一起提过的兴建武备学塾的计划么?”
“记得。”庆澜帝道,“只不过后来吵翻天的只有那养老税,这个倒无人提起。朕记得当初兵部是极力支持的,其他各部也没有反对。你若要做,大可以放手去做。何必还要求朕做主?”
玉旒云笑道:“既然万岁开了金口,臣就要着手去办差事了。臣想把第一间武备学塾办在南方七郡中东庭郡的贺城县。”
“哦?”庆澜帝奇道,“天下之大,为什么一定要挑贺城县?”
“回万岁,贺城县是梦泉的家乡。”玉旒云回答,“微臣以为,梦泉平民出身,如今做到大将军之职,可见一心为国努力奋斗才是功成名就的关键。如今若让梦泉衣锦荣归,修葺祖坟祠堂,同时创办第一所武备学塾,正可为一方之标榜,鼓励贺城县甚至东庭郡的少年都积极入学,报效国家。这佳话传遍全国时,天下少年争相习武,各州县说不定还自资兴建学塾,到时候皇上还愁选拔不到人才么?”
“果然如此!”庆澜帝拊掌道,“朕即位之初恩科武举挑出来的那几个如今都站在外面,身手是很好的,但是同你和石卿家比起来,他们实在难当大任。武备学塾希望能够多多培养人才——啊,说起来秋天武科大比,今年让石梦泉来主考,如何?”
“希望他能赶得回来。”玉旒云道,“臣想,贺城县的事应该由他亲自去办,顺便也让王嬷嬷和石嬷嬷回家乡看看。而时间上,臣以为就定在太祖诞辰节。本来就是普天同庆的大好日子,而太祖皇帝马上打天下,武功无人能及,也算是武备学塾开学的好意头。”
“这样急?”庆澜帝道,“你不怕皇叔突然发难,石爱卿不在,你一个人怎么应付得来?”
“皇上放心。”玉旒云道,“臣有分寸。臣想到那时候他已经发难不起来了。”
庆澜帝讶了讶:“如果石卿家要在太祖诞辰节赶到贺城县,八月初总要起行了。现在还剩下一个来月的时间,你有把握把这大麻烦解决了?”
玉旒云点点头:“万岁放心。臣决不敢拿社稷大事开玩笑。几万大军还驻扎在城郊,万岁还怕一两个奸人玩花样吗?”
庆澜帝没有立刻回答,抓抓脑袋,想了想,才道:“那……那朕反正也指望不了别人,你想怎么办,就放手去办吧。”
“是。”玉旒云倒身跪下领旨。
庆澜帝虚抬了抬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但又叫住了,道:“你得闲的话,可以去看看你姐姐,她有一阵子不见你,总放不下心来。反正王嬷嬷和石嬷嬷出宫回乡的事也要她这个皇后来做主才行。”
“遵旨。”玉旒云又再次拜下,“臣也正好想念姐姐了。多谢万岁。”
退出上书房,既有旨意就入后宫去看望玉朝雾。这时已是盛夏时节,木叶茂密,宫殿的亭台楼阁都被藏在浓绿之中。玉旒云在日头下走了片刻,因为头一夜没有休息,不觉就有些头晕眼花。她暗想,莫要中暑才好,就贴着墙根儿躲在阴凉地里。但西京气候独特,无论太阳如何暴晒,阴影中总是凉飕飕的,她骤热骤冷,两眼就猛然一黑,脚下也是一阵发虚,身体不听使唤便要摔倒下去。只忽听有人唤:“玉大人!”又抢步上来将她扶住,她定了定神,才看到来人是大夫林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