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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第4页)

早饭后,我便极不乐意地匆忙写上几封倒霉的信,热切地盼着根本不再写信的幸福时刻的到来。然后,我便在我的书籍和文稿堆前忙乎一阵,把它们拆开包,整理一番,但根本不去读它们,而这种整理对我来说已经成了珀涅罗珀的活计()①,给了我片刻的欢悦。随后,我厌烦了,便撇下这活计,把上午剩下的三四个小时用来研究植物学,特别是研究里奈()②的分类法,我对他的分类法产生了一种难以摆脱的激情,甚至在感到它空洞无物之后亦然。我认为,这位伟大的观察家是除了路德维希()③之外,到目前为止唯一以博物学家和哲学家的眼光看待植物学的人。但是,他用在标本室和花园中研究的时间太多,而大自然中研究得就不够了。而我则把整个岛子当作大花园,一旦我需要观察什么或验证一下观察,我便夹着书本跑到树林中或草地上去,躺在要研究的那种植物旁边的地上,从容不迫地仔细研究它生长的情况。这种方法对我帮助很大,使我在植物经人工培育和改变性质之前,能了解到它们的原本状态。据说,路易十四的首席御医法贡能完美无缺地说出并了解御花园中的所有植物,到了乡下却无知透顶,全不认识了。而我则正好相反,我对大自然的东西都知道一些,对园丁栽培的则一无所知。

下午的时间,我全部为我那闲散而不经心的性情所支配,任随一时心血来潮而毫无定规地行事。风平浪静的时候,我常常一扔下饭碗就独自跳上税务官教给我用单桨划的一叶小舟上去,一直划到湖中央。我在泛舟的时候,产生一种快乐,简直要浑身发颤了,可我说不出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只是有着一种也许是暗自庆幸逃出了恶人魔掌的感觉。然后,我便独自在这潮中荡漾,有时划近岸边,但从不登岸。我常常任随小舟让风吹水涌,自己则毫无目的地沉思遐想,虽然想得蹊跷,但不乏其温馨。我有时还心有所动地呼喊起来:“啊,大自然!啊,我的母亲!我现在就只在你的守护之下了,这儿绝没有诡谲奸佞之徒横亘在你我之间。”我就这样远离陆地有半法里之遥,真恨不得此湖能是一个大海洋。然而,我可怜的狗却不像我那么喜欢久久地待在水上,为了让它开心,我通常是有一个荡舟的目的地,那就是登上那个小岛,在上面漫步一两个钟头,或者躺在土丘顶上的草地中,尽情地观赏那湖及其周围景致,仔细观察研究我身边的所有花草,并且像鲁滨孙那样,为自己在这座小岛上建造一个想象中的居所。我对这个小土岗情有独钟。当我可以带着泰蕾兹和税务官夫人及其姐妹们来这里时,我因能成为她们的船夫和向导而多么自豪啊!我们还煞有介事地带了一些兔子来,好让它们在此繁衍后代,这对让-雅克来说,简直像是在过节一般。这一群小动物使我觉得这座小岛更加情趣盎然了。自此以后,我便更加经常地往那儿跑,而且兴趣越来越浓,想寻找到新居民繁衍的踪迹。

除了这些消闲之外,我还有一种消遣,它使我回忆起沙尔麦特的那段甜蜜的生活,是季节特别赏赐我的。那就是收获蔬菜水果的田野上的劳作,泰蕾兹和我以能同税务官夫人及其全家一起劳动而感到快乐。我记得,有一位名叫基什贝尔格先生的伯尔尼人前来看我,见我骑在一棵大树上,腰间系着一只大口袋,已经装满了苹果,动弹不了了。我对这次相遇以及另几次类似相遇并不觉得难堪。我希望,伯尔尼人目睹我是如何安排闲暇时光之后,别再想着打扰我的安宁,让我在孤独之中能安安生生的。我真恨不得能被他们的意志而非自己的意愿给囚禁于这种孤寂之中,那我也就可以放心,无须看到自己受人惊扰了。

这又是我的一个自白,是我预先就深信读者们不会相信我的自白中的又一个。读者们始终冥顽不灵地在根据自己的想法来判断我,尽管他们在我整个一生中,不得不看到在我的内心中有成百上千的感受与他们的毫不相同。更蹊跷的是,他们一方面拒绝承认我有着他们所没有的好的或不好不坏的种种感情;另一方面却始终在把坏到极点、他们明知凡是人都不会有的那种坏的感情强加在我的头上。于是,他们觉得只要将我放在与大自然相矛盾的地位上,只要让我变成一个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怪物,就万事大吉了。他们一旦想糟践我,就会觉得任何荒诞无稽的事都是可以相信的,而要是想往我脸上贴金,又觉得没有什么离奇之事是不可能的。

但是,不管他们会怎么认为或怎么说,我反正仍旧要继续把让-雅克·卢梭的为人以及他的所思所为如实地展现出来,对他的感情、他的思想之特殊不加解释,不作辩解,也不去研究别人是否与他想的一样。我在圣皮埃尔岛如此如意,在岛上生活对我又极其合适,所以我把所有的欲望都倾注于该岛上,决计绝不再走出此岛。我必须去附近拜访,必须去纳沙泰尔、比埃纳、伊弗东、尼多,这已经使我一想起来就疲惫不堪了。我觉得在岛外度过一天就折去我一天的幸福,而走出此湖范围对我来说则犹如鱼儿离开了水。再说,往日的经验已使我不寒而栗。随便什么好事只要一使我心满意足,就足以让我做好失去它的准备,而在此岛上了却一生的那种急切盼望则与担心被迫离开的恐惧相伴相随。我已经养成习惯,晚间去湖滩上坐坐,特别是当水大浪急的时候。看着浪涛在我脚下拍击,我感到有一种奇特的快乐。它使我联想到尘世的喧嚣和我的居处之宁静。这么一想,我有时便不觉动容,甚至感到泪水从眼眶中溢出。我深情地享有着的这种宁静只有怕失去它的不安心情才会扰乱它,但那不安十分强烈,以至于破坏了这种宁静的甜美。我深感我的处境朝不保夕,所以不敢过于奢望。“啊!”我暗自思忖,“我真恨不得用我根本就不想要的那种离开此地的自由去换取能够永远留在这里的保证啊!我真想被强迫留在这里,而不是受人恩泽被容留于此啊!仅仅是想容留我在这里的那些人每时每刻都能把我从这儿赶走,因此我还能指望我的那些迫害者见我在这儿很幸福而让我继续幸福下去吗?啊!只许我在此生活是不够的,我希望人们能判处我住在此处,我希望被迫居于此地,而不致被迫搬走。”我以嫉羡的目光看了看幸运的米舍利·杜克莱,他安静地待在阿尔贝城堡中,只要想幸福就幸福。最后,由于我总是这么瞻前顾后,老是为令人不安的预感所困扰,总觉得新的风暴随时都有可能向我袭来,所以我竟然希望,而且是怀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激情希望,人们别只是容忍我住在该岛,而是把它当成我的终身监狱。而且,我可以发誓,我会以最大的喜悦去把牢底坐穿的,因为我无限希冀在岛上度过余生,而不愿遭受到被驱逐出去的危险。

这种恐惧不久就成了事实。在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时候,却收到尼多的大法官先生的一封信。圣皮埃尔岛正是在他的管辖之下。他在信中以邦议会的大人先生们的名义下令我离开该岛,并离开他们的辖区。我读着此信恍如做梦一般。没有什么能比这道命令更不合情理、更莫名其妙、更出乎意料的了,因为我原以为自己的预感只不过是惊弓之鸟的胆战心惊而已,并没把它视作可能会有丝毫根据的一种预见。我曾采取种种措施以确保自己有当局的默许,人们也已让我安然地搬来岛上,好几个伯尔尼人以及对我友情深重、厚礼相待的大法官本人都曾来看望过我。季节转凉,驱逐一个风烛残年之人是极其残酷的。凡此种种,都使我同许多人一样认为,这道命令中有所误会,而且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是专门挑选收获葡萄的忙季和参议院一小撮人正在休会期间,出其不意地给我这个打击的。

我一气之下,差点儿立即拂袖而去。可是,往哪儿去呢?严冬将至,既无目的地,又无准备,既无车夫,又无马车,如何是好呢?除非把文稿、衣服、什物,统统撇弃,否则就得要时间整理,而命令里又没说是否给我留有时间。灾难的连绵不断已使我力虚气馁了。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我天生的傲岸已不得不在压力面前屈服了,而尽管心里愤愤不平,却不得不低三下四地请求宽容时日。命令是格拉芬列先生下达给我的,所以我便请他代为转达。他给我的信表明他极不赞成这道命令,他在下达此命令时是万分遗憾的,并且他的信中充满了痛心疾首和钦佩敬重的表示,我觉得这等于是在委婉地邀请我跟他敞开自己的心扉。我真的这么做了。我甚至深信,我的信会让那帮不义之人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的残暴,深信他们即使不收回这个如此残忍的成命,至少也会给我留下一个合情合理的期限,也许让我熬过冬天,以便有足够的心理准备,选好退避之所。

在等着回信的时候,我开始考虑我的处境,思索我该采取什么决定。我看到方方面面困难重重,感到忧心如焚,而且此刻身体又极差,所以我完全泄气了。结果,使我脑子里残存的那一点点智慧也丧失殆尽,无法对我的悲惨处境作出最好的抉择。无论我躲到哪里去,显而易见的是,我无法逃脱人们为驱逐我而采取的两条道中的任何一条:一条是通过背地里的活动煽动群氓来反对我,另一条是公开地把我撵走,不说明任何原因。因此,我无法指望有任何一处安全的退避之所,除非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寻找,可我的身体和严冬季节似乎又不允许我远走他乡。思来想去,我又回到了我刚才考虑的那种种想法上来,所以我斗胆地去希望,去提议,让人家还是把我永远监禁起来为好,免得我被从我可能选中的避难之所不停地被人驱来赶去,满世界地漂泊无着。我第一封信寄出之后两天,又给格拉芬列先生写了第二封信,请他代我向诸位大人先生转达我的提议。对我的这两封信的答复竟是一道措辞最明确、最严厉的命令,限我在二十四小时之内,离开该岛以及该共和国的所有直接和间接的领土,永不许返回,否则定严惩不贷。

此时此刻,我真是进退维谷。我后来也曾遇到过更大的焦虑,却从未遇上比这更大的困难。不过,最让我伤心的是,我不得不抛弃我那在岛上过冬的美好打算。现在该补叙一下这件命中注定的逸事了。此事让我的厄运走到了极点,并且也连带着把一个不幸的民族同我一起拖向垮台,而这个民族的许多刚刚萌发的美德本来是会使之有朝一日可与斯巴达和古罗马相提并论的。

我曾在《社会契约论》中谈到科西嘉人,认为他们是一个崭新的民族,是欧洲唯一可立法图治的未曾衰竭的民族,而且,我明确指出,如果这样的一个民族有幸能找到一位贤明的导师的话,人们应对它抱有极大的希望。我的这本书有几个科西嘉人看到了,他们对我谈论他们时的赞扬态度深为感动,而他们正好在致力于建立自己的共和国,所以他们的领袖们便想到就此重大事业向我征求看法。一位名叫布塔弗柯的先生,出身当地的一家望族,是驻法王家意大利团的上尉,曾就此事写信给我,并向我提供了好几份文件,是我为了解该民族的历史和当地情况而向他要的。保利()①先生也给我写过好几次信。我虽说是感到这样的一项大事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但是,我认为,当我能获得为此所需的一切材料之后,我一定会辅佐他们完成如此伟大而壮丽的事业的。本着这种想法,我给他俩回了信,而且这种通信来往一直持续到我离开圣皮埃尔岛为止。

正是在这个时期,我听说法国派兵进驻科西嘉岛,同热那亚人签订了一个条约。这个条约和这次派兵使我焦虑不安。我虽没有想到我会同所有这一切有什么关系,但我感到为一个民族立法兴邦是需要绝对地平静无扰的,可此时此刻该民族也许眼看就要被征服了,再这么做就未免既不可能又失之荒唐了。我没有向布塔弗柯先生隐瞒我的种种不安,可他信誓旦旦地叫我放心,说是如果该条约中有些违背他们民族自由的东西的话,像他这样的好公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去为法国服务了。的确,他要为科西嘉人立法的那种热情以及他同保利先生的亲密关系,使我对他不可能产生任何的怀疑,而当我听他常去凡尔赛和枫丹白露,跟舒瓦塞尔先生有些联系时,我就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他对法国宫廷的真实意图确有把握,可他在信中只是对我作了暗示,并不想挑明。

这一切让我的心部分地踏实了。然而,我怎么也弄不明白法国为什么要派兵,也闹不懂他们去那儿怎么会是为了保卫科西嘉人的自由,因为科西嘉人完全有能力独自反抗热那亚人,所以我心里总不能完全踏实,也不能在掌握确凿证据,证明这一切并不是别人在耍花招嘲弄我之前,就一下子插手那件拟议中的立法工作。我真恨不得立即见到布塔弗柯先生,那我就可以真的摸清情况了。他也让我觉得他也有此愿望,因此我便焦急不安地等着与他相见。至于他是否真的有此打算,我不得而知,但是,即使他真有此打算,我因灾难重重也不可能对他有所帮助的。

我越是考虑这项拟议中的工作,对自己手中的那些材料就越是研究得仔细,而且也越是感到有必要去实地考察要立法的那个民族、他们所居住的那片土地以及所有一切这个立法必须与之相适应的关系。我日益明白,离得老远是不可能掌握引导自己的那些必不可少的真知灼见的。我把这层意思写信告诉了布塔弗柯,他也有此同感。诚然,我并没完全下定决心前往科西嘉岛,但我已就这次旅行的办法大大地考虑了一番。我把此事同达斯蒂埃先生谈过,他以前曾在该岛,在马耶布瓦先生手下供过职,对它应该很了解。他苦口婆心地劝我放弃这一打算,而且我也承认,他对我描述的科西嘉人以及那地方的可怕情景,大大地冷却了我那想去他们中间生活的欲念。

但是,当我在莫蒂埃深受迫害,想到离开瑞士时,这种欲念又复活了,盼着最终能在这帮岛民中间找到人们在任何地方都不让我得到的那种安宁。只是有一件事使我对此行感到发怵,那就是我一向不适应并且厌恶紧张的生活,而若去那儿,则必须过这种生活。我生就是喜欢独自一人从从容容地进行思考的,而不惯于在大庭广众之下或说或做或处理事务。大自然赋予了我前一种才能,也就拒绝给予我后一种才能。可我感到,我一到科西嘉岛,即使不直接参与公众事务,我也不得不被岛民们的热情所裹挟,而且常常要同他们的领袖们议事。我此行的目的就要求我不是去寻找退隐之所,而是去到民众中搜集我所需要的情况。很明显,我将支配不了自己,将不由自主地被卷进我生就不习惯的旋涡中去,过一种完全有悖于我的兴趣的生活,而且,我在其中的表现将要让我倒霉。我预见到,我的出现反而使科西嘉岛人失却我的著作使他们产生的对我能力的信任,我将在他们中间威信扫地,他们对我原先抱有的信赖将化为乌有,这对我、对他们都是个损失,而我若失去他们的信赖,就无法圆满地完成他们期待于我的工作。我深信,我如此不自量力,对他们来说,我将变得毫无用处,自己也将痛苦不堪。

好多年来,我一直被形形色色的风暴折磨着,打击着,迫害不断,四处奔命,弄得我疲惫不堪,我极其需要休息,而我的那些野蛮的敌人偏偏存心不让我得到休息。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渴望得到那种温馨的闲逸,得到我梦寐以求的那种身心的恬静。自打我从爱情和友谊的幻梦中醒悟过来之后,我就一直神往着这种无上幸福。我恐惧地想着我将要去从事的工作,去投身其中的那种纷繁喧嚣的生活。如果说目标的伟大、壮丽和意义在激发我的勇气的话,那么我无法身体力行,无法顺利地完成使命则使我完全泄了气。即使独自殚思竭虑二十年,也比不上在人和事的纷扰中待上半年所耗的精力大,况且还肯定是一事无成。

我想到一个权宜之计,我认为它可以照顾到方方面面。我无论躲到何处,我的那些暗中的迫害者都要用阴谋来对付我,而我看到,只有科西嘉岛能使我在我的晚年得到迫害者们所不愿让我在任何地方得到的那种安宁,所以我决心按照布塔弗柯先生的指示,一旦有可能,就上科西嘉岛去。但是,为了能在那儿安静度日,我决计至少在表面上要拒绝立法工作,只限于就地写一写科西嘉岛人的历史,权作对他们的殷勤好客的一种报答。不过,如果我看出成功的端倪的话,我也会悄无声息地搞点必要的调查,以便对他们有所助益。我希望就这样一开始并不介入,能够暗地里更加从容不迫地思考出一个可能适合他们的计划来,这样既不用过于抛却我所珍爱的孤寂,也可使我不必受到一种我无法忍受也无力应付的生活的限制。

但是,就我的处境而言,此行并不容易实现。根据达斯蒂埃先生跟我谈的情况,我在那儿大概连最简单的生活用品都找不到,只好自己带去,所以必须将内衣、外衣、锅碗瓢盆、纸张、书籍等一应物品全都随身带着。为了带着我的“女总督”去那儿安家,就必须翻越阿尔卑斯山,拖着一大堆行李物品,走上二百法里,还得穿过好几位君王的疆土。而且,就全欧洲的那副腔调来看,我必须在受到种种磨难之后,准备好到处碰到阻碍,看到每个人都会以给我新的贬损为荣,看到人人都会在我身上践踏国际公法和人道的准则。这样的一次远行,其花销之大,旅途之劳顿及危险,迫使我事先考虑好,仔细掂量种种困难。一想到我这么一大把年纪,终于落得个单寒羁旅,孤立无援,举目无亲,任随如达斯蒂埃先生所描绘的那个野蛮而凶残的民族的摆布,这就迫使我在付诸执行之前,将这一决定好生地考虑一番。我急切地盼着布塔弗柯先生让我期待的会晤的到来,等着晤谈的结果,以便完全打定主意。

我正这么举棋不定的时候,莫蒂埃方面的迫害到了,逼得我只好亡命。我并未准备好长途跋涉,特别是前往科西嘉岛。我一直在等着布塔弗柯先生的消息,所以便躲到圣皮埃尔岛上去了。如我前文所述,入冬时节,我便被从那儿赶了出去。阿尔卑斯山当时大雪覆盖,使我的这次迁徙不能实现,特别是限期又是那样紧。说实在的,这样的限令之荒唐本身就使它无法执行,因为要从这四面环水的孤岛出去,而且限期只有二十四小时,要找船寻车才能离开岛子和整个国土,即使是长了双翅,也难以办到。我写了一封回信给尼多的大法官先生,把此情此景禀告了他,随后我便离开了这个无情无义的地方。这就是我怎样抛弃了我那心爱的计划,怎样在颓丧之际未能获准让人就地管制,便应元帅勋爵之邀,决定前往柏林,把泰蕾兹留在圣皮埃尔岛过冬,把衣物、书籍留了下来,而且还把文稿存于迪贝鲁手中。我就这样抓紧忙乎,以致第二天一大早便离开了岛子,到达比埃纳时,天尚未过晌午。由于一件意外的事,我差点儿在比埃纳便结束了我的行程,此事不得不叙述一下。

左邻右合的人风闻我被勒令离开隐退之所,便立即蜂拥而来,特别是伯尔尼人。他们以可憎可恶的虚情假意讨好我,安慰我,而且还信誓旦旦地说人家是趁着假期和参议院休会期间草拟和下达这道命令的,他们说二百人委员会的所有成员都对这一命令愤愤不平。在这一大堆安慰者中,有几位是从比埃纳市来的(比埃纳市是伯尔尼邦中的一个飞地,是个小自由邦),其中有一个年轻人,名叫韦尔德迈,是该城的第一大名门望族,在这座小城中享有最大威望。韦尔德迈以他同胞们的名义,竭力地劝说我在他们中间选择一处退隐之所,并向我保证,他们殷切地希望能在那儿接待我,说是让我忘掉我所遭受的迫害是他们的一个光荣和义务,让我在他们中间无须害怕任何伯尔尼人的影响,说比埃纳是一座自由城市,不听任何人的号令,所有的公民都万众一心,绝不听从任何于我不利的请求。

韦尔德迈见说不动我,便找了好几个人相帮,有的是比埃纳的,有的则是附近地区,甚至伯尔尼的,其中就有我已提及的那个基什贝尔格,他从我隐退瑞士时起便在寻我,而他的才气和准则也使我对他饶有兴趣。不过,比较出乎意料而且更有决定意义的,是法国使馆的秘书巴尔泰先生的劝说,他同韦尔德迈一道来看我,再三敦促我接受他的邀请,他所表现的对我的那番热切而好心的关怀令我甚是惊讶。我根本就不认识巴尔泰先生,可我看他说的话倒是情真意切,看得出他是真心实意地在规劝我去比埃纳定居。他向我夸大其词地把该城及其居民赞扬了一番,他同居民们亲密无间,有好几次在我面前称呼他们为他的父老乡亲。

我原先有着种种推测,经巴尔泰这么一来,我便乱了方寸。我曾一直认为舒瓦塞尔先生是我在瑞士遭受的种种迫害的幕后主谋。驻日内瓦的法国使节的行为、驻索勒尔的大使波特维尔的行径都完全证实了我的这种怀疑。我看得出,我在伯尔尼、日内瓦、纳沙泰尔所遭受到的一切,都是法国在暗中作祟,而且,我不相信我在法国除了舒瓦塞尔公爵一人而外会有任何强有力的敌人。因此,我对巴尔泰的来访以及他对我的命运所表现出来的好心关怀能作何感想呢?我的一次次磨难并未毁灭我心中自然存有的那种对人的信任,而且经验也未曾教会我随处看到爱抚之中藏着陷阱。我惊奇地寻思巴尔泰的这番好意的缘由,我并不傻,会以为他是主动这么干的。我在其中看出他在招摇过市,矫揉造作,说明他藏有祸心,而且我根本就从未在这帮小幕僚身上发现我处于类似职位上时心中常常沸腾着的那种不屈不挠的豪情。

我以前在卢森堡先生家曾多少认识点波特维尔骑士。他对我也曾表示过一点美意。自从他就任大使之后,他也表示过还记得起我,甚至还邀请我去索勒尔看他。我尽管没有去,但对他的邀请深为感动,因为我不习惯受到身居要职的人如此客气地对待。因此,我猜测波特维尔先生在日内瓦事件上是被迫遵旨办事的,可他对我的不幸深表同情,特殊照顾我,给我安排了比埃纳这个隐蔽之所,以使我能在他的庇护下安静地生活。我对这种关心非常感动,但不愿接受,而且我已下定决心前往柏林,热切地希望与元帅勋爵相会的时刻到来,深信只有待在他的身边,我才会觅得真正的安宁和持久的幸福。

当我离开岛子的时候,基什贝尔格一直把我送到比埃纳。我在那儿见到了韦尔德迈和其他几位伯尔尼人在渡口迎候我。我们一起在客栈里吃了午饭。我到后首先想到的是让人找一辆马车,想第二天一早就走。午饭时,这帮先生们又一再挽留,让我在他们那儿住下,其言辞之恳切,情义之深重,使得我那颗从来就经不起好言相劝的心,尽管主意已定,仍不免被他们给说动了。他们一看我动心了,便更加执意挽留,以至于我终于被说服了,同意在比埃纳,至少待到来年春天。

韦尔德迈立即忙着为我找住处,找到了一个破败不堪的小房间,还把它吹得天花乱坠。小房间是在四层的后楼,对着院子,院里满是皮货商晾着的臭烘烘的麂皮。屋主是个矮个子,一脸猥琐相,还挺狡诈。第二天我就听说他是个浪荡子、赌棍,在这一带臭名昭著,既无妻子儿女,也无男仆女佣。我虽身居世上风景最佳之地,却是凄凉孤独地囿于陋屋之中,不几天就非把人给憋死不可。尽管人家对我说居民们如何企盼我的到来,可我最为忧伤的是,走在街上,却看不出他们在态度上对我有丝毫客气的表示,看不出他们的目光中有丝毫亲切的神情。可我已下定决心留下来了,这时候,我听说而且第二天便看到、感到该城正在冲着我酝酿着一场可怕的骚乱。好几个献殷勤的人卖乖讨好地跑来告诉我,第二天就将对我下达最严厉的命令,命我立即离开该邦,也就是说离开该城。我没有任何人可以信赖的,所有那些曾挽留我的人都作鸟兽散。韦尔德迈无影无踪了。我也不再听说起巴尔泰了,而且,他在我面前吹嘘的那些父老乡亲似乎也没对我有所关照。有一位名叫伏特拉维尔的先生是伯尔尼人,在该城附近有一幢漂亮的房子,他倒是主动提出让我去避避风头,据他说,他希望我能躲过被人乱石砸死。虽然如此,但我并不觉得他的提议可取,我不想继续在这个“好客”之邦久留了。

然而,这么耽搁,三天过去了,已经大大地超过了伯尔尼人限我离境的那二十四小时。我深知他们心狠手辣,正不知他们在我通过该邦时会如何刁难,适值尼多的大法官先生前来,为我解了围。由于他极不赞成那帮大人先生的粗暴行径,而他平素又豪爽仗义,所以认为应该公开表明他丝毫没有插手这事,并且毫无惧色地走出自己的司法辖区,跑来比埃纳拜访我。他是我临走的头一天来的,而且并不是微服私访,而是故意张扬,官服正襟,坐着专用马车,带着自己的秘书,并给我送来一份以他的名义签发的护照,好让我从容不迫地通过伯尔尼邦,不用担心有人刁难。他的来访比护照还要让我感动。即使他拜访的不是我而是别人,我也会为此而感动不已的。为呵护一个无端受压的弱者而如此勇敢,在我心中留下了强烈印象,远非其他任何事情可比。

最后,我好不容易雇了一辆马车,第二天清晨,在荣幸地见到该来的代表们之前,甚至在见到泰蕾兹之前,我便离开了这片嗜杀成性的土地。当我以为要在比埃纳住下时,我曾写信告诉泰蕾兹,让她前来会我,可我已来不及写几句告诉她我已新灾难临头了。大家将在我的第三卷()①——如果我还有力量写的话——中看到,我是怎么原以为要去柏林,而实际上却去了英国的。看到那两位一心要摆布我的夫人,施尽阴谋诡计,把我从她们鞭长莫及的瑞士赶走之后,又是怎样成功地把我送到了她们的朋友手中的()②。

在我把这部作品读给埃格蒙伯爵先生和夫人、皮尼亚泰利亲王先生、梅姆侯爵夫人和朱伊涅侯爵先生听的时候,我加了下面的一段话:

我说的都是真话。如果有谁知道一些与我刚刚叙述的相反的事的话,即使他们是历经千百次证实的,那也都是些谎言和骗局。而如果他们拒绝在我活着的时候同我一起把这话弄个一清二楚,查清究实,那他们就是不爱正义,不爱真理。而我则敢大声地、无所畏惧地声明:无论是谁,连我的作品都没读过,仅凭自己的眼睛就将审视我的天性、性格、道德、志向、乐趣、习惯,并将认为我是一个不正直的人,那他自己就是一个理应扼杀之人。

我读完之后,众人鸦雀无言。只有埃格蒙夫人,我觉得她挺激动的样子,她明显地在颤抖,但很快便镇定下来,同在座的所有人一样,缄默不语。这就是我从读我作品和所作声明中得到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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