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飞在南方和楚军周旋的这段日子罗满留守揽江。虽然并不需要他直接去出生入死,但是事务仍很繁重——解了揽江的瘟疫之灾,又控制了镇海的疫情,之后,一方面要修筑防势,防备楚军的进攻,另一方面要安抚百姓,恢复耕种。程亦风的焦土战术,焚毁了田间所有来不及收成的稻米。原本田地要到春季才能再耕种。郭罡却认为,北方春季种麦子,南方却是冬季种麦子。田间庄家焚烧之后,灰烬正是难得的肥料。抢在冬季来临之前收拾农田,就可以赶上麦子播种的时机。此外也有许多适合秋冬种植的菜蔬,如萝卜、白菜之类,虽然不能用来果腹,但也是不可或缺的。
在占领区发展农耕,罗满已有丰富的经验。可是,眼下揽江的情况和去年东征之后的东海三省不同。东海三省有许多郑国遗民。揽江的百姓却已经随着程亦风、冷千山撤退。镇海那边则因为封城,以致许多人丧命于病魔之手,生还者不够两成。臧天任也万幸逃过一劫。他却对罗满招降的条件看也不看,只一心求死,还号召幸存的百姓也以身殉国。为免他蛊惑人心,罗满只好将他关押起来,又晓喻众百姓,若是愿意做回本行老老实实讨生活,可以任意挑选田地耕种,减免三年的赋税。那些过去曾是佃农的,听说可以从此拥有自己的田地,还有不答应的?然而,人手还是不够。于是,除了让留守揽江的兵士也下田耕作,罗满亦开始鼓励对岸的百姓过河来安家。顾长风对此很是不以为然。但因为夏秋之交,东海三省部分地方遭受了一次严重的风灾,许多百姓流离失所。他们倒愿意去南方另谋生路。“罗总兵一向说话算话,跟着他,总没错!”如此,有两千余人先后搭船来到了揽江、镇海。冬麦的播种终于按时进行。
其后又有一些难民陆续逃到揽江来——皆是因为刘子飞南下之时采取了屠城的政策。楚国百姓四散奔逃,有一些听说罗满非但不滥杀人,还将田地分给投降的楚人耕种,就回来碰碰运气。见到传闻果然不假,即在揽江、镇海附近安顿下来。罗满本来听说刘子飞的作为,大为光火,但郭罡却一副“内亲王将伐楚大计托付老夫”的架势,道:“如今的情势和东征郑国时不同,不是想要劝降楚人,而是要施以颜色,让他们不再负隅顽抗。揽江以南地方,应该早就被程亦风、冷千山游说过一回,都在暗地里支持他们,帮着他们企图用焦土战术困死我军。若是刘将军对他们过于客气,他们还不变本加厉?唯有先让他们晓得厉害,再让展示归顺我大樾国的好处,这才是恩威并施。日后内亲王攻下楚国,百姓才会更加拥戴她。”
罗满对郭罡全无好感,甚至可以说是厌恶到了极点。但先前在江阳,他确实目睹了玉旈云在郭罡面前好像学童遇到了私塾的先生,基本上只有聆听教诲的份!就连石梦泉离开揽江的时候,也对郭罡恭恭敬敬。那罗满还能如何呢?他只能尽量避免和这个獐头鼠目好像随时在奸笑的人见面。可是,连这也很难做到。因为郭罡说了,军令不能出自他这个布衣之口,那样就乱了规矩。一切命令决断,还是需要由罗满出面,无论是先前青蛇沟判断失误的责任,还是回应军官们对刘子飞屠城的疑问,有或者是对移民、难民的安置——无论成败,颂赞或责难,都是落在罗满的肩头。而各方传来的公文书信,虽然是呈交罗满,暗里还是得让郭罡过目。之后罗满要回信,也必须先和郭罡商量。罗满有时觉得自己几乎变成了傀儡——这实在让人气闷极了!但他又想:玉旈云尚且可以信任郭罡,拜郭罡做军师,自己凭什么恼火?
当然,这段日子里也有些令人振奋的消息。有乌昙的一名手下回到揽江,带来了玉旈云的消息——此封密信是传给郭罡的,内容郭罡没有告诉旁人。但这至少表明玉旈云安然无恙,并未身陷敌营——虽然当日石梦泉开口辟谣,但是罗满追随他已久,瞧得出他心中的担忧。只是为了稳定军心才没有说出来。如今总算有了玉旈云平安的确据。
“内亲王身在何处虽然不能说,但是她平安无事,这总可以告诉将士们吧?”他问郭罡。
郭罡斜睨了他一眼:“内亲王当然平安无事,石将军不是一早就已经和大家说了吗?此刻再说一次,岂不让人奇怪?”
也的确是如此。罗满想,是自己考虑得不够周到。
“不过石将军那里……”郭罡又慢悠悠的开口,“倒是应该写封信去,就说内亲王亲自写信来问他,攻打平崖的准备,做得如何了。”
攻打平崖的准备?罗满晓得石梦泉正在瑞津布署。应该这半个月之内就会行动。等到罗满的信去到瑞津,石梦泉回信,那信再送到玉旈云的手上,只怕两军已经交战起来。岂有这么荒唐的问话?才皱眉,又忽然明白了:啊,是了!狡猾如郭罡,又怎会看不出石梦泉当日的忧虑,玉旈云有了消息,自然应该告诉他,让他放心!故意用此等无关痛痒的话题,乃是为了防备这信会落入楚国奸细之手,又被拿去大做文章。老先生的考虑果然周全!
他立刻便修书一封,着人火速送过河去,再五百里加急,传往瑞津。想到石梦泉收信时宽慰的样子,他也感到压在心头的巨石被挪开了,终于可以舒一口气。
但无论是他的郁闷,还是他的欣喜,现在都无人可以分享。倒不是他以前有什么谈心的对象现在没有了——其实他出身行伍,素来跟士兵们关系亲近,只要是军纪允许,坐在一处喝酒骂娘也是有的。晋升之后,有许多事情已经不可再和普通士兵们说,未免有些高处不胜寒。在江阳的时候,他还有个可去的地方——遇到烦心事,就去惠民药局帮忙,不论是修房子还是搬药材,总算可以让他暂时把难题抛开一边。最后坐下来,喝一杯粗茶,感觉神清气爽,又再回去总兵府处理他那些棘手的难题。
可是现在这避难所没有了。惠民药局仍然在,大夫们仍然在——不仅在,还越来越多了。有不少也跟着移民来到了揽江,在这里也挂起了“惠民药局”的招牌。然而端木槿走了。她去了镇海,然后,那里的疫情得到了控制,她就消失了。虽是罗满意料中的事,心中还是免不了怅然。从来不应该让这个女子走进自己的心房,从来都应该明白两人是没有未来的,但心里的惆怅还是无从化解。每当他踏入揽江那挂着“惠民药局”牌匾的院子,心里就好像有一个洞,鲜血汩汩流淌。
也许,林枢会晓得她的去向?不知道自己为何做出这样的推测。或许是在绝望的时候,想随便抓一根救命稻草?毕竟这两人曾是青梅竹马的师兄妹!
林枢从疫病的魔爪下捡回一条命来——还是端木槿亲自医治的——其后,因为通敌的嫌疑,他被收押在牢里。但没有确凿的证据,亦不能问斩,只能养着。他反倒变成在牢里逍遥自在修生养性。惠民药局的大夫和樾军的军医,凡遇疑难杂症,还会悄悄来请教他,俨然成为隐居在牢房里的扁鹊华陀。没见他开的方子医死过人,罗满也就睁一只闭一只眼。隐隐想,若是杀了林枢,他欠端木槿的血债便又多了一笔。不过,对于林枢通敌,端木槿亦没有开口为其辩护,究竟是因为她也晓得林枢的真面目,还是因为她对罗满这个敌军的刽子手已经彻底失望?
不禁摇摇头。不应该再想起端木槿来。他们很早以前已经说清楚了一切,已经诀别了。只不过是她后来又回来救了他的命。这已经是老天对他的仁慈。只希望日后两人永远不见,否则见面也是敌人。
虽然时常这样告诫自己,每日忙完了公务,总还忍不住去工兵营用稻草泥砖新建好的城墙向南方远眺——那是还未被征服的楚国广袤的土地。老天爷会不会再给他一个奇迹?
这日,他正在城头。黄昏时分,阴云密布,似乎冬季的第一场雪就要来临。天色越来越昏暗,就快要望不清城外的道路了。这时,忽见有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男女往城门蹒跚而来。看来多半是逃难而来的楚人。他已经见得多了。
步下城楼,果然已见士兵们拦着那十几人问话——为免有奸细混进城来,每次都会查问得格外仔细。罗满也不以为意,径自回到了住所。挑亮了灯火,准备继续处理军务之时,却有士兵来报,说楚国的流民带来了南方的消息——刘子飞遇刺了。
“什么?”罗满不由大惊:刘子飞的军报时有传来,无非都是说在哪里哪里杀尽了一个村子,在哪里哪里又血洗了一个县城,最差也不过就是说正和程亦风、冷千山对峙,暂时无法将其歼灭。怎么忽然就遇刺了?“刘将军现在如何?我军现在如何?”他边问,边急匆匆往外走——要亲自听那些楚国流民说说。
“据说是瞎了,还……疯了。”报信的士兵紧紧跟上他的步伐,“还说他屡屡决断失策,已经损失了过半兵马。”
竟有这等事?罗满愈加焦急:“是多久之前遇刺?”
“听那些流民说,总也有一个多月了。”士兵回答,“卑职觉得有些可疑,不知是不是楚国奸细前来造谣生事。”
到也有可能。罗满想,刘子飞虽然心高气傲,报喜不报忧,但若真的遇刺受了重伤无法指挥兵队,甚至折损过半,他麾下的那些军官难不成也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隐瞒不报?
疾步来到了收押楚国流民的地方。只见共有一十四人,多是老弱妇孺,还有两个十来岁的少年。个个看来面黄肌瘦,不像是身怀武功的楚国武林义军所假扮。“这是罗总兵,你们要老实向他交代!”一个士兵呼喝道,“胆敢有半句虚言,让你们全部脑袋搬家!”他瞪着眼睛,还抽出佩刀来,灯火下一晃,着实骇人。流民们有些吓得不敢抬头。
只有一个老头颤巍巍道:“小人等不敢欺骗罗总兵。我等都是今川乡人士。刘将军率兵扫平了今川乡,将我等都抓回军营,说是要杀给程大人和冷将军看。有不少乡亲已经被拖出去杀了,我等也觉得无望生还,只是在军营里等死,谁知道那天有位女侠来救大家。她自称是康王府的霏雪郡主。武功高强无比——小人亲眼看到她戳瞎了刘将军的眼睛,然后像鸟一样飞走了,那么多士兵连她的一根头发也没伤着。”
霏雪郡主!罗满当然知道这一号人物。武功还没有到“高强无比”的地步,但如果以巧计去偷袭刘子飞,倒也并非没有得手的可能。至于“像鸟儿一样飞走”,凡有些轻功的人都可做到,只不过看在小民眼中就是了不起的本领。“霏雪郡主既救了你们出来,你们如何不追随她,却回来揽江?”他问。
“小人们起初是追随郡主的。”老人道,“只不过,郡主说她需要的是壮丁,咱们这些老弱妇孺,只会拖累她。”
“她只要壮丁?莫非是想招兵买马和我军作对吗?”罗满问。
“这……”老人有些犹豫,似乎是不敢说。旁边士兵就呵斥道:“罗总兵问话,还不从实招来!”老人唯有低头小声道:“郡主已经招募了一支人马,听说白石围大捷就是郡主的功劳呢。”
“白石围大捷?”罗满皱眉,“你且说来听听。”
“就是郡主和严大侠的义军在白石围设下陷阱,歼灭了你们五千人!”一个少年忽然嚷嚷了起来,“有郡主和严大侠,还有向将军、冷将军、程大人,咱们楚人迟早把你们这些强盗杀个片甲——”
他还没说完,已经有士兵高声怒喝:“大胆!”而他身旁一个妇人也赶紧将其拉住,又一叠声的道歉求饶道:“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小孩子不懂事,胡说八道。”
少年还不服气,挣扎着嚷道:“我没有胡说八道!我们能在白石围歼灭五千人,怎么不就能在揽江杀他们五万人?你们这些贪生怕死的家伙!不去抗击敌寇,反而来投降,就不怕天打雷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