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也觉得这是老天相助!”另一个侠士道,“那个从镇海来的人,林大侠问他镇海的情形,他也只说县城许多人染病,大营就不晓得——你们想,如果大营出了事,早就传出来啦。可见向将军康健着呢。再说,林大侠也已经赶到镇海去了,有他在那里,还有什么病治不好的?他不是说,这是他十几年前就见过的疫病吗?”
“没错!”第三个侠士也道,“我越想越觉得是老天爷带了这场瘟疫来帮咱们消灭樾寇——你们想,这病外洋舶来,偏偏就传到镇海。镇海那里的病患又偏偏回了乡,不早不晚,在死前被咱们撞上,让林大侠认出这种病来。他也晓得这病如何传播,才让咱们连夜把尸体给弄进揽江城里,污了他们的水源……虽然林大侠机智勇敢想出这妙计,也要靠老天成全嘛——樾寇这次必定有来无回!”他说着,举起酒碗来,和严八姐等人碰了,一饮而尽。大伙儿都抚掌大笑。
房内的端木槿却好像遭到五雷轰顶。是林枢故意把疫病带进揽江!为了消灭敌人!
她一时不能动弹,又感到双腿发软,便倚着墙壁慢慢滑坐下去。暑天里,地面却是一片冰凉的。那凉气从她的手心一直凉到她的骨子里去。
昨夜,她还在和林枢讨论着如何医治这可怕的疫病。林枢细说了不归谷的经历,以及他对这病症呕心沥血的研究——他知道这病的传播途径,所以知道预防的方法,当然也就知道怎样可以让人感染——邪毒藏匿于病人吐泻的秽物之中,一旦污染饮水和食物,便可迅速传播开去。在他和她讨论着这些的时候,他对自己在揽江的所作所为只字未提。
也许他想要说的。
祖师爷他老人家没经历过这样的国破家亡的惨剧。若是他和你我有一样的遭遇,说不定,留下的教诲也大有不同。槿妹,你说是不是?
林枢的这句话响着她的耳边。她当时以为,这话的意思是,祖师爷也会允许他们不去救治敌人。但林枢的意思可能是——祖师爷会容许他们去杀害敌人。林枢岂不是之前就已经这样做了吗?蒸熟雄黄,企图毒死玉旈云!
端木槿不是已经接受了这种做法吗?不是也暗暗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儿结果了玉旈云这个大魔头吗?
那么为什么,听到揽江疫病的真相,她会这样震惊,这样……心痛?
真的,她的胸口剧烈地疼痛起来,痛到无法呼吸。好像回到了她被萧荣偷袭的那一天,白刃贯胸而过,跌入池塘,碧幽幽的水从四面八方压向她,让她窒息。
那一天是林枢救了她。
现在呢?谁来救她?林枢去了镇海了,去那里救护病患,抗击瘟疫。
她呢?她应该按照计划,和严八姐等人南下与程亦风会合,休养生息,静待重夺揽江的时机——林枢已经制造了这个时机。那以后,待樾寇败退——或许,疫病蔓延去北方,再替他们杀死一些敌人,狠挫对方的士气,让其未来几十年都不敢再挥师南下——若那样,她和林枢可以相携去一个平静的地方,实现他们昨夜带着羞涩又带着甜蜜所计划的梦想。
这不是很完美吗?但为什么,她如此痛苦?痛不欲生?
她在冰冷的地上坐到腿脚麻木。不知不觉,月色已经被血红的晨曦所取代。那变幻无定的红光让她瑟缩了一下,起初,竟疑心自己是坐在血泊中的,直到感觉手背上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她才从迷梦中惊醒——是一只老鼠正从她身边爬过。
她惊得急忙甩手。而那丑陋的畜生反倒好像不怕人,被丢到角落里,还瞪了她一眼,仿佛在说:你比我好很多吗?
老鼠身上的虱子,是引发乾窑瘟疫的罪魁祸首。那时,樾军的军医发现了,把带病的老鼠当宝贝一样豢养起来,还自鸣得意地向玉旈云献计——只要有了这些畜生,从此攻城掠地,所向披靡,不费吹灰之力。但是玉旈云做了什么?她拔剑,砍了军医的脑袋。
狠毒如玉旈云,也没有依靠传播瘟疫来达成目的。诚然,玉旈云是个军人,她手中有武器,麾下还有无数握着武器的士兵。他们会为她征战。林枢只是一个大夫。他征战的方式,只有用他所知道的医理药性——这,没有什么不妥吧?
她说服不了自己。无论是要她支持或者谴责林枢,她都做不到。
不同的念头在心中争斗厮打,她感觉胸口快要炸裂。便慢慢扶着墙站起来,想要去出去透透气。
严八姐等人的马就拴在院子外,她走过去,解开一匹,骑上了,任由那畜生在村子里游走。
天色越来越亮了。马儿带着她走到村子尽东边的溪水旁。那畜生低头饮了几口水,又顺着溪水继续走。没多远,水面变宽了,水流也湍急了起来。马儿在溪边驻足不前。端木槿望了望——如果她跳进水里,会不会淹死呢?可否一了百了?
这个念头瞬间攫住了她。她翻身下马,朝水中走去。一步,两步,直走到了水中央。但令她失望的是,那里的水深也只是到她的腰间而已,根本无法自溺。
不愿杀人,也不能救人,难道杀了自己也不行吗?
她从心里发出一声嘶喊,惊得岸边的马儿也踢跳了两下。然后,她直挺挺仰天倒下,躺在了溪水中。水面漫过了她的身子。她睁开眼睛,让自己去感受双目的刺痛。从水底,她依然可以看到太阳,金红色的一轮,却没有热力。
她被水流推动着,漂向不知什么地方。也许是岸边,因为溪水变浅了,她的脸又浮出水面。但是她不想动,就这样尸体一般在水里躺着。
的确是靠近岸边了。水草纠缠着她。芦苇遮挡了她的视线。还感到小腿上尖锐的疼痛。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是水蛭,正牢牢地吸着她的腿上。
水蛭,依靠水蛭给药,可以救人呢!她坐起来,呆呆望着腿上的虫豸,正贪婪地吸着血,身体越涨越大——好肥的一只。正是她治病时会使用的。她带着一种近乎着迷的情绪,痴痴望着——当年是在哪一本医术里看到这个偏方?她又是怎样潜心研究水蛭给药之法?她在自己身上做过实验,搞得伤痕累累;第一个用水蛭给药的病人是一个小孩——父母被吓得半死呢!用水蛭去给玉旈云解毒,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是做好了被斩首的准备的……醉心医学的每一个瞬间都是那么开心。如果能够一辈子都这样就好了!
吸饱了血的水蛭扭了扭身子,松开了端木槿。不过端木槿又伸手把它抓住——好像是抓住了全天下最美好的东西。
她站起来,看到马儿就在不远的河对岸,正带着困惑的表情看着她。她笑了笑,趟水过去。从马鞍边解下水囊来,把那条水蛭放量进去。然后,她又继续在水草和芦苇间寻找——一条,两条,三条……她的脑子是空白一片的,眼中只有那蠕动的虫豸而已。
很快,水囊被她装了差不多半满。
她就满意地跨上马去。想也不想,拨转马头,朝北方揽江城的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