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恰巧。”元酆帝似是随意应声,又似另有深意。白羽音心中不禁嘀咕:莫非这些大臣也是康王府联络好了今日一齐进宫来的?上至各级官员,下至地痞流氓,这般“调兵遣将”,只不过在一夜之间就已完成,康王府实在厉害!到底要怎样才能救程亦风呢?
且苦恼时,忽又听元酆帝道:“那个谁……白爱卿,你怎么还在两殿劳碌?”
白少群一惊,余人也都愣了愣。“万岁,臣不明白……”
“朕难道没同你说过?”元酆帝转了转眼珠子,“朕很喜欢你的女儿霏雪郡主。她年纪不小了,朕关心她的终身大事呢!虽然你这个做爹的可能舍不得女儿离开身边,但依朕看来,她还是嫁离京城比较好——你看这京城,之前乱七八糟的事情就不说了,最近又一时假官票,一时戒严。哪里比得上天江沿岸景色宜人,民风淳朴?你应该赶紧替霏雪郡主物色一个婆家啦!”
这算什么意思?大臣中有些没有经历过芒种节的一幕,不知元酆帝曾经叫白羽音打消做太子妃的念头,此时骤然听到这话,都以为皇上说起昏话来。白少群却十分清楚,这是元酆帝再次提醒他。要康王府勿做非分之想。不由冷汗涔涔而下:“谢万岁关心……小女……小女刚刚受了伤,只怕……”
话还没说完,外面一个太监急匆匆跑进来道:“启禀万岁,康王府有人来找白大人。说是暴民包围了康王府,要见白大人。”
“什么?”白少群满面惊讶。连白羽音也吓了一跳。元酆帝亦皱起眉头:“怎么,真有暴民?”
“是王府的人这样说的。”太监道,“他说,早上白大人刚出门没多久,便有许多自称江东米商的人来到王府,非要见白大人不可。他们不仅堵住大门,还骂……”
“骂什么?”白少群激动地问。
“骂……骂大人您贪赃枉法,巧取豪夺。”太监回答,见白少群面色铁青,又解释:“这都是您府上的下人转述的,奴才可不敢乱说。”
“这些奸商……”白少群仿佛被气得浑身发抖,“自己不愿捐粮救国就算了,还来忙里添乱,简直……简直……”
“白爱卿别着恼。”元酆帝道,“这些人只怕是斗大的字也不认识一箩筐,骂起人来口不择言,以为只要四个字四个字地说话,就很有学问了,却全然不顾意思贴切与否——贪赃枉法,巧取豪夺?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白少群闷声不响。而那太监又接下去道:“万岁,奴才还没说完。不仅是康王府有人来,程大人府里也出事了——清早有一群暴民到程大人府邸闹事,已经被守备军拿下,押入凉城府大牢了。守备军方才派人去崇文殿向程大人汇报,但程大人来乾清宫见驾,所以崇文殿那里又传话过来了。”
“这……”程亦风讶异,“不知这些是什么人?找程某又有何事?”
“这奴才可不知道。”那太监回答,“大人只需去凉城府提审暴民,应该就能问出来。”
“只怕未必!”蓦地,外面传来竣熙的声音,“凉城府只会屈打成招,你去问,能问出个所以然吗?”话音落下,少年已经走了进来,嘴角挂着冷笑,神情三分倨傲七分厌恶,仿佛乾清宫是一个万分污秽之地,这里站着、跪着的人也都是奸邪之辈,和他们一处呼吸都玷污自己。
他走到元酆帝跟前,随便行了个礼,便转向程亦风,冷笑道:“程大人,你是处理户部假官票案的全权钦差,你不知道孙晋元都做了些什么吗?”
不知竣熙都听说了些什么,程亦风不敢随便回答。
“太子,你不是不愿过问政务么?”元酆帝道,“难道你晓得凉城府做了什么?”
“儿臣的确知道。”竣熙道,“儿臣刚刚从宫外回来——”
原来这天早晨,凤凰儿身边的几个宫女表示他们要皈依耶稣,想立即受浸。凤凰儿便想要带她们去菱花胡同找白赫德主持浸礼。竣熙本来不愿凤凰儿奔波,打算招白赫德进宫来便罢。但他见凤凰儿自受伤以来难得提起精神想要做一件事,便改变主意,亲自陪凤凰儿出宫去。由于决定得仓促,二人只带着少数侍卫微服而行。所幸凉城戒严,街上少有闲人,他们只向前来盘问的守备军表明身份,守备军便一路保护。没多大功夫,他们就顺利的到达了菱花胡同,并让几位宫女受洗归入教门。
可是,回程的时候,街上的情形忽然大不相同,只见守备军兵士来往奔走,个个如临大敌,而临街原本门户紧闭的房舍,门窗都稍稍开了条小缝儿,百姓闪缩窥探,既好奇又害怕。竣熙心中也好生奇怪。又行了没多时,便见到守备军押了十来个人穿过街道。那些人虽然被麻绳绑成了一串,但神情愤怒多过恐慌。有人还高声骂道:“我们犯了什么事?我们不过是讨个说法!天子脚下竟然没有王法了!我们不服,死也不服!”
竣熙忍不住了,叫那守备军军官来问其原委,才知道这些人包围了程亦风的府邸,请他为宏运行的冤案主持公道。由此又引出所谓孙晋元“屈打成招”的传闻。竣熙听了,怎不勃然大怒,吩咐立即去凉城府“找孙晋元这个狗官问个明白”。然而车子快要到达凉城府跟前时,却发现那里早已被大批抗议请愿的华夷商人包围,衙役和守备军兵士正艰难地维持着秩序。侍卫怕人多混乱,有所闪失,便劝他道:“殿下还是别到近前去了。不为自己着想,难道还不为凤凰儿小姐着想吗?不如先回宫去,再传孙大人来问话。”
虽不情愿,但是竣熙知道此话有理,于是吩咐一个侍卫去向孙晋元传话,自己则带着其余人火速赶回宫来。
“只凭一个小乞丐的一面之词,就认定宏运行是万山行的同党,将其所有财产都当成赃物充公,这样是否太草率了呢?”他盯着程亦风,“莫非是大人觉得这个案子越闹越大,就快无法收场了,所以首肯孙晋元来个快刀斩乱麻,随便找个替死鬼就了结麻烦?”
“臣……”程亦风原本也觉得宏运行的案子证据不足难以服众,可竣熙这样愤怒,大约心中早已经认定宏运行是受了冤枉,自己若是说出内心的顾虑,只怕少年会立刻将孙晋元革职,并为宏运行平反,如此一来,赃物便难以追回,正中了樾寇的奸计。
“大人怎么不说话?”竣熙见他沉吟,冷冷道,“大人不是处理假银票案的全权钦差么!难道孙晋元做事,大人竟然不知道?那可如何是好!原来大人失察至厮,还有多少人欺上瞒下,把大人蒙在鼓里?”
“太子!”元酆帝见竣熙咄咄逼人,咳嗽了一声,喝住他,跟着却又打了个呵欠,道:“你们要商议国家大事,就回去两殿商议。如果太子想要继续监国,把文武百官都招到你东宫去议事也可以。不要这里妨碍朕修练。”
“我才不继续监国。”竣熙道,“满朝尽是奸臣,我去监国有何意思?还不是被他们摆布,被他们欺骗?”
“殿下……”众官员连忙伏地磕头,“臣等惶恐!”
“你们惶恐什么!”元酆帝不耐烦道,“朕是昏君,朕的臣子当然也以奸臣居多了——自古的昏君,哪一个不是内受宦官外戚欺骗摆布,外有藩镇军阀割据一方?朕只不过觉得奇怪,既然太子自视如此之高,对满朝文武嗤之以鼻,原该是一代明君才是,怎么也会被奸臣围绕?”
大臣们不敢应声。唯程亦风道:“陛下,假官票一案,臣的确有失察之处……”
可他还来不及继续,元酆帝又“嘿嘿”笑了两声,道:“众位爱卿们说说,当今世上,谁是明君?”
大臣们连头也不敢抬——元酆帝何其昏聩,大家心照不宣。然而公然说外邦帝王英明,岂不是大逆不道?尤其,樾国几番进犯,有灭亡楚国之心,西瑶原为属国,如今却以对等身份自居。这两个,是万万不能说的。至于什么婆罗门、蓬莱,甚至欧罗巴洲的弹丸小国,或者极北之处的蛮夷之邦,列举出来,岂不有损楚国天朝大国的声威?看来无论如何,还是得在楚国寻找——那就只能是竣熙了。然而,皇上依旧在位,却说太子是一代明君,不也有违伦常吗?于是大家都死死瞪着地面,恨不得用目光在那青砖地上凿出个洞来,好逃之夭夭。
“依朕之见,”元酆帝慢悠悠开口,“当世有道明君,朕排第一!何解?天道自然,人道无为——试问世间有哪一个皇帝比朕更加无为?”听到竣熙在一旁轻声冷笑,他又接着道:“不过,你们一定不同意。你们都觉得非要殚精竭虑,为国谋福,那才是有道明君。由此看来,朕觉得樾国的庆澜帝和西瑶的武德帝都不错——他们一个调兵遣将扫平北方,还时时想要吞并我国,另一个虽然地狭人稀,却也敢背叛我天朝,还派了这么多奸商跑来我国闹事——众爱卿想想,这两位皇帝每天得多勤勉,才能策划出这些大事?他们手下的大臣们得多操心,才能替主子将事情办成?唉,这两国的朝廷里,一定全都是忠臣了。”
“父王不必在这里说反话!”竣熙冷笑道,“您成日修仙炼丹,所以不晓得樾国的庆澜帝为人全无主见,万事都靠议政王们处理,而行军打仗,就全交给玉旈云和她的部下们。虽然他不修道,但也可以算是无为而治了!至于西瑶的武德帝,已经被他母亲孝文太后赶去做了和尚,现在处理朝政的,是太子段青锋。这个段青锋行事古怪,长年居于青楼妓院之中,写些淫词艳曲让娼妓们表演。之前,他曾来到楚国,也是编了出歪戏,叫人于闹市表演,借此吸引朝廷的注意,去和西瑶议盟。但他也并非诚心与我国结盟,只是想从楚国和樾国两边得利,好不卑鄙。如今盟约方定,西瑶骗子又来胡作非为——他们胆敢伪造官票,袭击水师,只怕不是普通奸商,背后正有西瑶朝廷撑腰。这一切,或许又是段青锋编写的一出好戏!”
“殿下,”白少群道,“也不见得和西瑶朝廷有关吧——眼下还未有证据……”
没说完,元酆帝已经哈哈大笑地打断了他:“西瑶太子竟这样有趣?朕还是第一次听说!如果是我国太子夜宿青楼,只怕朝廷里已经吵翻了天吧?呵呵,朕可真想见见这个段青锋呢——彼也是太子,此也是太子,为什么人家淫词艳曲之间就伙同祖母谋了他老子的王位,又到我楚国来任意妄为,而我堂堂天朝上国的太子,除了会砸东西骂人之外,就再无长处?朕倒宁愿你伙同一个什么人,把朕赶去深山道观,然后派遣许多骗子,去把樾国和西瑶搞得乌烟瘴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