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此言,在场众人不由更加惊愕了。连口齿伶俐的大嘴四都结巴了起来:“皇……皇上……你的意思是……不追究了?”
“你想朕追究吗?”元酆帝看了看他,“听说你昨天假扮朕的时候曾经说朕荒淫无道,逼娶韩国夫人在先,宠信慧妃、淑贵嫔在后,逼得皇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不可饶恕之事——这话十分在理。千错万错都是朕的错。若不是朕,哪儿会有今天这些麻烦事?”他环视四周:“文正公的旧宅竟然已经荒凉至斯!唉,文正公是个忠臣,朕十分敬佩他。回想景隆改制,之所以不成,都是真宗先帝的过失。若是朕当年能挺身而出,支持文正公,直谏先帝,或许文正公今日还活在这世上,而我楚国也不是眼下这副模样。对此,朕深感后悔。恨不得岁月倒流,一切从头来过。可惜,朕修道炼丹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后悔药是怎么个炼法!”
他怎么忽然说起毫不相关的事来?大家都莫名其妙。程亦风也不由抬眼看着这位难以测透的君主。元酆帝却望着公孙天成,那神情,仿佛一个在学堂里背书的蒙童,不时地偷看先生,想要知道自己背错了没有。而公孙天成面无表情,垂头肃立。
元酆帝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程爱卿,你继承文正公遗志,要在我国推行新法。朕不想见到此事半途而废。因为施行新法,支持新法,或许是朕向文正公……以及他的一家人……赎罪的唯一途径了。”
赎罪?这叫人更加奇怪了。程亦风想,昨天在御花园里,元酆帝对于适之的遭遇还不是这样评价的。难道公孙天成和元酆帝说了什么,一语惊醒梦中人,以致这糊涂天子也要励精图治?
“大人,”大嘴四低声道,“世上哪儿有这么奇怪的事?八成是骗人的!别上当。”猴老三也道:“昏君肯定想把符小姐抓回去,又忌惮咱们的武功,就编出这么荒唐的话来。”邱震霆则索性叉腰冷笑:“这样就想让老子上当?老子可没你那么昏庸!你要当真不追究,就撤了你的弓箭手,撤了这些士兵,让俺们好好儿回鹿鸣山去!从今往后,井水不犯河水!”
“你就这么不相信朕?”元酆帝道,“君无戏言,朕说不追究,便不追究。朕若不是诚心请程爱卿回京去,为何亲自到这里来?就不怕你们这些武林高手挟持朕么?”说着,挥挥手,示意墙头的弓箭手和院内的士兵放下武器。
“等……等一等!”符雅推开程亦风,艰难地站起身来,“司马元帅,请你拔剑。”
司马非愣了愣:“做什么?”
“请你拔剑。”符雅重复。看到老元帅迟疑地抽出宝剑,她便咬牙紧走两步,上前握住司马非的手,将剑锋逼在自己的脖子上:“各位当家,严大侠,我知道你们都是侠义心肠的好汉,我感激你们这样维护我。不过,我是个罪大恶极的人,不值得你们如此。所以,你们也不要想挟持皇上,好带我逃去鹿鸣山。或者是我多心……我……不过……你们已经为我犯了很多错。不能再继续下去。”
“符小姐!”邱震霆原本的确是打算骗元酆帝撤了弓箭手,便抓昏君做人质,保护程亦风和符雅逃出去,不想被符雅洞悉。
“什么罪大恶极?”元酆帝道,“朕已经说了将往事一笔勾销,以后不要再提。你该回京把伤养好,安心出嫁。”
“不。”符雅摇头,“臣女身为坤宁宫女官却毒害皇后,罪无可恕,按宫里规矩,应当杖毙。请皇上秉公处置,以正纲纪。”
“这怎么行!”杀鹿帮众人都嚷嚷起来,“狗屁纲纪算什么?不能给老妖婆陪葬!”连一直冷眼旁观的苍翼也忍不住插嘴道:“这个中原姑娘莫名其妙!这么多人为了救她出生入死,她自己却不想活。早知道,我们也不费这么多力气!”玄衣则瞪了他一眼,道:“你只有这点儿见识!依我看,这个姑娘一点儿也不奇怪,是个敢担当的人——我佛慈悲,杀生是罪,错杀了无辜之人,要认罪是最容易的,殊不知杀了十恶不赦之徒一样是罪,但犯罪的人,往往理直气壮,不肯忏悔。敢于为自己手上无辜人之血而痛悔的,是勇者,敢于为自己手上罪人之血而偿命的,那是勇者中的勇者。”
“死老太婆,你的歪理还真多!”苍翼不屑。
“这不是歪理。”玄衣道,“枉你自称是翦大王的传人,难道你不记得翦大王是为什么而死的么?”
苍翼愣了愣:“翦大王以德报怨,为那些中原匹夫牺牲了自己的性命。这固然悲壮得紧。不过,翦大王若是活着,说不定另有一番作为呢!所以——你说的就是歪理!”
他们在那里斗嘴,程亦风自然没有心思听。不过“勇者”两个字像针一样刺痛他的心:符雅说,他不是碰壁而逃的懦夫,而是遇挫愈勇,百折不挠的义士。他何其惭愧!符雅的心意,岂不在那时就已表明?她不要他逃走,要他抗争。要他承担。而她自己,也选择了直面人生。那么他要如何?若有严八姐那样的武功,他该立刻带着她杀出重围远走天涯——不过,他既没那本事,这也不是符雅所望。难道任凭她回京去?若有通天的计谋和钢铁的手腕,他要劝服竣熙,也要遏制皇后,甚至要挟元酆帝,全力保护符雅不受伤害。可惜,他也没有那本领。于是对自己生出十万分的憎恶——莫非他所能做的,至多是眼睁睁看着她死,然后追随她于地下?便如此,也辜负了她!
“符雅,你不要再固执了!”元酆帝道,“朕的话就是王法,就是纲纪。朕说算了,就算了。你若再执着下去,才是违抗圣旨,罪大恶极,你——”
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却猛见到符雅按住司马非的剑朝脖子上抹了过去,不禁“啊”地惊叫。好在苍翼眼疾手快,一枚石子弹出,将长剑打飞了。“死老太婆!你看你歪理说得——人家寻死啦!”
程亦风的心差一点跳出胸膛。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扑上前去的。看到符雅颈侧已经划开了一条伤口,虽然不深,只有一道血痕,还是让他痛彻心扉,忙用袖子按住:“小姐,你这是何苦?”
不料符雅“啪”地一下将他的手打开。一个重伤之人竟有如此力气,着实叫人吃了一惊。而他还在怔怔,符雅却从他眼前一晃,猛地朝旁边的残墙上撞了过去。所幸这次玄衣飞身扑上,伸臂一挡,将其拦住:“阿弥陀佛,蝼蚁尚且偷生。姑娘哪怕真的想为自己做的事负上责任,也不必非走死路不可。你死了,难道已经发生的事情就会变成没发生过?既然于事无补,何苦认那个死理?”
程亦风也紧走几步,上前死死握住符雅的双肩:“小姐,你——”
“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死?”符雅嘶声尖叫起来,“为什么不让我死?”
她的声音颤抖而癫狂,和往日判若两人——甚至和片刻之前甘愿伏法赎罪的那份慨然也全然不同。苍白的面庞被一种陌生却骇人的情绪烧得通红,她瞪着玄衣,又瞪着程亦风。那眸子分明是疲惫而黯淡的,但里面却锋利的凄绝。好像一把匕首。刺得程亦风不禁瑟缩。可是他旋即又感到,与其说那匕首刺伤了他,不如说利刃正一刀刀刺着符雅自己,把她割得支离破碎,再也无法黏合在一起。死亡之光从千千万万的伤口中射出来。喷射的鲜血在嘶喊。只有四个字:生不如死。“我活着害人累物。只要我死了,就什么都解决了。我若是从来没活过,就好了!”
“你谁也没有牵连!”程亦风大声道,“我是心甘情愿的!不要说死!你死了我……我也……我也无法独活在这世上了!”
“不!我要死!我一定要死!”符雅挣扎嘶喊,“我不该活着……我不能活着!我犯了大罪……我非死不可……”
天爷!程亦风心如刀割:怎么办?素来只有符雅温柔地劝慰他。他却不知要怎样安慰符雅。这可怜的女子已经完全垮了!看来,她自请回京,也不是为了要成全他的抱负,而是为了要寻死。要怎样才能把她从那自责的深渊里拉出来?程亦风虽然紧紧抓着她,但是却好像抓住一副尸骨,那魂魄早就已经跌入地狱中去了。
“不错,你是犯了大罪!”忽然,传来了白赫德的声音。
大家都一愣,只见老神父风尘仆仆,面色凝重。“白……白神父……”符雅原本胡乱挣扎的身子僵了僵。程亦风的心里则点燃了一丝希望——白赫德仁爱慈祥,符雅有心事都会和他倾诉,或者眼下老神父可以再次开解她。
白赫德走上前来,盯着符雅:“以斯帖,你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果然是不可饶恕的大罪!我主耶稣基督在十字架上为你而死,救你脱离罪的捆绑,你怎么还做出这等事来?你是要让主的宝血白流么?”
程亦风听白赫德讲过耶稣钉十字架的故事,此刻看符雅的表情,好像白赫德的话语就是那钢钉,深深地钉在她的身上。“白神父……”他焦急——怎么老神父不说劝慰的话,反而指责起符雅来?
白赫德却不理会他,只严肃地看着符雅:“不管皇后娘娘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难道忘记了吗?‘不要自己申冤,宁可让步,听凭主怒。因为经上记着:主说,申冤在我,我必报应’。你做了什么?你是要给自己申冤吗?还是想要替别人申冤?能申冤的只有一位,就是那设立律法的主。你是把自己当成上帝了吗?”
符雅面上的红潮消褪了下去,嘴唇颤抖:“我……我知道我犯了大罪……罪的工价乃是死……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