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他没有时间和端木平深交,公务让他忙碌非凡。尤其,公孙天成还在这时候不见踪影。问过童仆,只说是出门拜祭故友。程亦风猜想是祭奠于适之去了,便没有多问。直到后来偶然遇到文渊,才听说了戴喜毁坟之事。“祭奠的时候依稀看到了公孙先生。”文渊道,“不过,后来闹起来,便没再见他了。大人不必担心,现在事情已经过去,公孙先生不会遇到危险的。”
文渊不知内情,程亦风还不明白吗?戴喜是皇后的亲信,他去毁坏于适之的墓,显然也是出自皇后的授意。公孙天成早已将皇后视为仇人,好不容易才为大局之故放弃了私仇。如今挚友之墓竟被损毁,他会不会再次燃起复仇之火?而皇后叫人去毁坏自己姐夫的陵墓,绝不会是无端端,莫非查到了什么线索发现了公孙天成的身份?特为引老先生上钩?不寒而栗。
有心想要去探一探究竟,一来自己一介外臣,很难找到理由去求见皇后,二来他也清楚自己的智谋绝不是皇后的对手——若是连公孙天成都能被皇后算计,他去了能有什么用?唯一的办法就是联络符雅。只是,那天雨中一面,他笨嘴拙舌唐突佳人,以致后来看符雅仿佛有些别扭的样子,现在贸然去找她,未免尴尬。再者,符雅身在龙潭虎穴,怎能再让她去做冒险的事?
正自为难之时,臧天任前来叫他看几位官员联名奏请太子尽早继位的折子。程亦风登时有了主意——以往皇帝驾崩,都要先由群臣联名奏请太子登基,而太子就要推辞,表示要专心守孝,再无余力料理国事,群臣便要再次恳求,一而再再而三,太子才能“勉为其难”地答应。这是礼节。如今元酆帝瘫痪在床,此事当如何处理,还需斟酌。他正可以将这折子拿到东宫去,借口让竣熙请皇后来商量,以便探听虚实。当下让臧天任把折子交给自己,离开了崇文殿往东宫来。
这一条路自从他升任大学士以来已经不知走了多少回,道旁景物如何早已了然于胸。还记得去年春季此时,大青河战役胜利,虽然有丽、殊二妃同妖道为非作歹,但外患暂时解除,人们难免额手相庆,连各宫房的花木都显得格外亮丽。今年春季却正相反,自元酆帝病倒之后,宫中禁绝一切宴乐,连对宫殿的修葺都停止了,雕梁画栋色彩灰暗,奇花异木也都无精打采,似乎提早为国丧做准备。
如此看来,竣熙早日登基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程亦风想,新旧政权能平稳交替,民心、军心都可安定,小人也无法浑水摸鱼。
但今日他走到东宫时却眼前一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株探出墙来的樱树——早已经过了樱花时节,正是木叶葱茏的时候,但绿叶间竟然有大朵大朵的绢花点缀,远远看来,还以为樱树上开出了玉兰。他跨进宫门去,有看见梅树、桃树上皆系了各色绢花,有的花下还有一个小木牌,缀着流苏,迎风起舞。
“程大人来了!”宫女太监们上来问安,有人胳膊上挎了个篮子,里面装着绢花、木牌等物,显然是正在往树上挂。程亦风不禁奇道:“这是在做什么?”
“今儿是饯花神的日子。”一个宫女道,“凤凰儿姑娘说,趁这个日子把东宫好好布置一下,也好给殿下换换心情。这些绢花都是她领着蓼汀苑的人扎的,祈福牌也是她亲手写的,大人您看——”
程亦风拿起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国泰民安”果然是凤凰儿稚嫩的字迹。
“让大人见笑了!”凤凰儿从里面迎了出来,“我看宫里每天都乌云密布,太子殿下也总是皱着眉头,这怎么好呢?中原的规矩怎样我不太知道。但是我们景族的习俗,家里有了病人的时候,才更应该找些热闹的事来做,大伙儿的心情好,病人的心情也好,病也就好得快了。”
程亦风点头笑了笑:“我们中原也有这种做法,叫做‘冲喜’,只是宫里不常见罢了。”
“难怪皇后娘娘也不反对。”凤凰儿笑道,“她告诉我‘送花神’原是后宫里最热闹的节日之一,好些年没有认真办过了,今年不妨热闹一回。她把这差事交给我——唉,我哪里知道应该怎样才好?只听说要葬花,要请教坊女伶进宫唱戏。不过,时间这么仓促,也来不及去找,我只得在蓼汀苑里胡乱排了几首曲子。不知道皇后娘娘喜不喜欢。”
“嘻嘻,姑娘这说的哪里话呢?”伺候她的宫女道,“听说送花神往年都是皇后娘娘亲自主持了,今年既然交给了姑娘,用意还不是明摆着吗?姑娘不要乱担心,只管按着自己的意思去办就好了。”
凤凰儿红了脸:“不许胡说!还不快去把活做完?我陪程大人进去。”说着,亲自引了程亦风到书房来见竣熙。
事情正如程亦风计划的那样顺利。登基大事竣熙不能做主,一定要请示母亲。他派人到坤宁宫去,不时,皇后传话来,让他和程亦风都上御花园去见面,且晓谕凤凰儿:不用布置东宫了,历年送花神的仪式若非各个宫房自己办,就是在御花园里办,今年既然是想给大家解解烦、长长士气,还是凑在一起好。
凤凰儿听了不免低声埋怨自己的宫女道:“看,你还说随便怎么办都行,娘娘果然另有要求的!”
那宫女笑笑:“姑娘先别急,娘娘还没看姑娘排演的歌舞呢,看了一准喜欢。”说着,就自告奋勇回去蓼汀苑召集人手。凤凰儿则陪着竣熙和程亦风先往御花园来。
他们到了那儿才发现各个宫房的主子都来了,宫外的亲贵女眷也来了不少,目前代替康亲王掌管宗人府的梁国公也带着夫人陪坐着。凤凰儿好不惊讶。皇后却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年轻,没办过这么复杂的差事,所以就帮你一把,先把大家都请了来——其实我听说你很用心,这就够了。其他的慢慢学起来也不迟。”
听了此话,凤凰儿怎么受宠若惊,赶紧跪谢皇后恩典。
皇后笑着让她平身:“今日来聚会的都是自家人,我也就正好可以把这事先宣布了——太子妃的人选就定凤凰儿。娶妻求贤,样貌、家世都是其次,大家看我选得如何?”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朝一个角落转去,程亦风才发现康王妃也在座。康亲王因白羽音的事禁足在家,康王妃自然也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出入宫廷。皇后今日把她请来,是为了要显示自己的宽容大度,还是别有用意?康王妃的表情木然,看不出悲喜。
“另外一件事情……”皇后又道,“大家也都听说了,我把符雅指给了程大人,本来想趁着今天一起宣布,谁料符雅前两天着了风寒,今日也不见好。本想喜事成双,如今倒落单了。不过,也许是老天要咱们把喜事分开宣布、分开办,这样天天有喜事,岂不天天开心?”
“可不是!”众人都道,又来恭喜程亦风。
皇后笑道:“好了,你们别把恭贺的话都在今天说完了,留到喜宴上去说吧。今天咱们是来送花神的,过了时辰也不好。凤凰儿,你不是准备了歌舞么,还不叫她们出来?”
“是。”凤凰儿答应。后面蓼汀苑的宫女早就预备着了,这时列队出来,一队人携着乐器,另一队人穿着桃红色舞衣,先向众人请了安,就歌舞起来。她们唱的乃是寻常的古诗,不过却是凤凰儿教的西瑶曲调,清脆婉转,别有一番妩媚的情致。舞蹈的宫女们粉衣飘飘,正像暮春时节落红片片,既恼那无情东风,又恋这繁华大地。当她们围成一个圈子徐徐旋转的时候,凤凰儿便翩然飞到了当中。宫女们叠起手来,形成一个碗口大的平台,凤凰儿仅以足尖立于其上舞蹈,仿佛蝴蝶,仿轻盈要飞上天空。观者无不惊叹。有人还记得去年这个小小的西瑶舞娘首次在宫里演出的时候,连元酆帝也曾垂涎于她。相比当日,凤凰儿褪去了青涩,青春光华绝世风采,花一般盛放。若是元酆帝没有瘫痪,怕是舍不得把如此佳人让给自己的儿子吧?
大家正这样想的时候,忽然看到乾清宫的太监们,撑着伞,抬着躺椅,拎着食盒,捧着茶壶,正是皇上出门的阵仗。再细一看,果然后面用肩舆抬着元酆帝。大家不免一惊,赶紧离座,跪地请安。凤凰儿和众宫女的歌舞也戛然而止。
太监们簇拥着元酆帝到了近前,众人跪了一地,却不听“平身”之令,有的难免好奇微微抬头来看,只见元酆帝目光呆滞,一副痴痴傻傻不识人事的模样,显然病情没有好转。继而才听皇后道:“大家起来吧,我看天气不错,问过端木大夫,才让他们抬皇上出来晒晒太阳。今天这么热闹,有歌有舞,或者皇上看过病就好了也说不定。大家不要拘束,我们继续送花神。”
听歌看舞病就能好,天下岂有这样的事!众人想,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自依礼给元酆帝让出“观赏歌舞”的位子来,又请凤凰儿和众宫女继续表演。
不时,蓼汀苑的歌舞就演出完毕,别的宫房也准备了节目,一一献演上来,有的是丝竹,有的是管弦,有的是古曲,有的是新戏,品种繁多。
“娘娘,老臣家里养了个班子,”梁国公道,“虽然不及宫里的精致,但将就学了几套曲子,今日也带进宫来。娘娘不嫌弃,老臣便让他们献一献丑,如何?”
“那可真要一饱眼福了。”皇后道,“不知他们打算演什么曲子?”
“回娘娘的话,是一套新戏。”梁国公夫人道,“叫做《花神记》,讲的是花神降世,成为贵妃的故事。虽然不是出自名家手笔,但臣妇听过,调子好,词也新鲜。正巧今天送花神,岂不正合了这意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