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送你……”竣熙讷讷。
“不用了。”白羽音道,“殿下送我出去,岂不是叫人怀疑?再说,殿下这时难道不该去安慰凤凰儿姑娘吗?”说着,一笑,深深万福,退出门去。
竣熙呆呆地看着他,良久才发现那苗条的背影已经消失了。
我到底在做什么!他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唤外面的太监进来,吩咐他们要对今日锦波阁的一切守口如瓶。太监见怪不怪,自然答应:“殿下要起驾回东宫么?还是要去蓼汀苑?”
“自然是……”竣熙知道这时候东宫可能已经翻了天,不能不去应付,然而凤凰儿现在如何了,是不是还在伤心呢?他也委实挂心。尤其是他跟白羽音结下露水姻缘,虽然凤凰儿并不会知道,但是心里总觉得对不起她,无论如何要向她道歉补偿——或者不如说,非如此不能安抚自己的心思。因道:“自然是去蓼汀苑了!”
太监躬身答应:“奴才这就让人备轿——咦,这好像是霏雪郡主的?”
竣熙低头一看,见地上一根银簪子,是一朵盛放的山茶花,秀美非常,依稀记得正是白羽音发间的事物。又心中猛然一闪——似乎是酒醉之时自己伸手把出来的,且痴痴看着她的秀发散落。
该死的,我怎么能想这些,他狠命摇了摇头,做贼似的抢先将簪子捡了起来,收进怀里,道:“改天我让母后还给郡主就是了,你不要去多嘴。”
太监面无表情:“奴才不敢。”退出了门去,不久,回来报告说轿子已经备好了,请竣熙移驾。少年就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离开了御花园。
一边走,他一边盘算着怎样向凤凰儿开口,而越想努力的想,怀里的银簪子就越是清晰地在刺他——真的就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么?喝醉酒的是他,做错事的是他,对方怎么说也是金枝玉叶……要么,还是顺了皇后和康亲王的意思,立白羽音为正妃?那样又如何对得起凤凰儿?
心思愈加烦乱了——倒不如不去蓼汀苑?先想明白了再说?他起了这个逃避的念头,就吩咐抬轿子的太监转向东宫。
太监们甭管心里是怎样揣测的,面子上都不会表露出来,闷头快走,没多久便回到东宫。
东宫正灯火通明,不下白昼。哲霖在门口焦急的踱步,显然是等待竣熙已久,一见他回来,立刻迎了上来:“殿下,你可算回来了!人都还跪着呢!”
竣熙握了握拳头,收拾心情:“什么人?程亦风,臧天任?”
“正是。”哲霖道,“朝会时跪下的,都跪着呢。宫门外现在也有人开始跪了。殿下这样坚持下去,会有大麻烦的。”
“宫门外也有?”竣熙惊讶,“为什么?是谁?”
“是品级不够的官员。”哲霖道,“还有其他的一些一贯跟程大人交情好的官员。有一些入宫来要见面殿下,结果一进来就跟着在正殿里跪下了。臣怕人进来的多了,事情越闹越大,就让护军封锁宫门,不允许官员进来。没想到他们就在外头跪下了。这样被百姓看到,岂不更加麻烦?殿下,这彻查的事情,还是先让一步吧。”
“为什么要我让步?”竣熙怒道,“我是君,他们是臣。他们这样不是造反么?”
“殿下,”哲霖挡住愤愤不平的竣熙,好让他不至于冲动着去正殿上训斥诸位大臣。“殿下可知道么?史书都是后人写的,成王败寇,各有不同的写法。究竟是造反还是死谏,也不过是一个用词的问题罢了。何况,殿下觉得彻查贪官,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得过楚国的江山社稷?”
“你这是什么话?”竣熙道,“难道惩治贪官危害设计,放任贪官,反而有利国家了?”
“殿下,臣知道殿下痛恨贪官,也知道贪官是国之蛀虫。”哲霖道,“臣还知道,程大人是一个清官,他所做即所想,并非结党营私的伪君子。他今日要长跪不起,的确是因为他心里认为殿下的网撒得太广,会影响江山之稳固,所以他才不计较自己和冷将军的过节,毅然为其求情。且不看程大人此举是否妥当,单看他现在的众多支持者——臧大人是一个清官,他支持程大人定然是出自真心。可能很多人也是如此。但还有不少人恐怕是想趁着这个机会,用程大人来做挡箭牌,自己好逃脱清算。殿下如果一意孤行,要惩办冷将军,这些人说不定就成了亡命之徒。他们可以把程大人推在前面,当真造起反来——殿下莫忘记,不少人手握重兵。就说冷将军,虽然远在边关,他现在给养充足,要想起兵造反,也不是什么难事。到时候殿下打算怎么办?镇压吗?若镇压不成,殿下不就成了楚国的千古罪人?若镇压成功,难免是要将叛贼全部诛杀的——到时候程大人活不了,臧大人活不了,旁人,只要参与其中的,不管是真心直谏的,还是浑水摸鱼的,也统统活不了,楚国损失这样大一批人才,樾寇岂不是要乐翻天?”
“这……”竣熙细细体味哲霖的话,果然在理,“你能如此体谅程亦风,他却不能这样体谅你我,唉……这个人也真是忠直过头了——你有什么建议?”
“愿意接受臣下建议的君主就是明君。”哲霖微笑,“愿意承认自己做错的君主那就更是世间少有了。殿下愿意去向程大人认错吗?”
“我——”竣熙下意识的就想说“我没错”,但是回想哲霖方才的那一番分析,就算自己要惩办贪官这件事果然是没有错的,但是和程亦风这样的忠臣对立,和众大臣在东宫正殿当面翻脸,给小人以可乘之机,这些自己难道也没错吗?他推卸不了责任。只不过,放不下面子来。
哲霖又是微微一笑:“臣的措辞欠妥。其实程大人没有错,殿下也没有错。只是君臣之间,也应该给彼此一个求同存异的机会。世上没有一个好人喜欢贪官。殿下想用彻查的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程大人说殿下的方法不好。但臣相信程大人也不会说姑息纵容就是好方法——他不是说既要治标又要治本么?殿下可以让程大人递折子上来,说说怎样才能治本。如果他说的可行就如此照办。如果不可行,或者他想不出治本的法子来——相信到那时候,北线的危机也早就解决,冷将军所作所为令人发指,那就是惩办他的好时机。”
“好主意!”竣熙的眼睛一亮,“这使的是个‘拖’字诀,我就让程大人去想一个月——真想出了治标治本的好法子,自然可以造福后世。要想不出来,反正这一个月之内我暂时不惩办什么人就是了。贪官们看我一时不找他们算账了,也就不会造反。道一个月之后……哼,就算有什么治标治本的办法,相信没人会反对我惩办几个罪该万死的贪官污吏吧?”
“正是如此!”哲霖道,“不能为了争论如何对付敌人而伤了自己人的和气。臣之前为了设立疾风堂而不择手段,以致和程大人起了矛盾,后来才悔恨万分。至今臣和程大人之前还有嫌隙呢……唉!”
“你放心!”竣熙拍拍他的肩膀,“日久见人心。程大人是一个君子,将来总会了解你的。你们共事的时间还长着呢!”
“多谢殿□谅臣。”哲霖躬身道,“臣一介亡国之徒,能够容殿下收留,又得以为殿下效力,实乃三生有幸。臣一定助殿下消灭樾寇,扬天朝之威!”
“哈哈!”竣熙笑道,“我身边能够有你们这些忠臣,才是三生有幸呢!不要多说了,先陪我那眼前的麻烦事儿都解决了吧!”
这样,午夜时分,东宫里跪着的大臣们才相继散去。许多人都已经腿脚发麻,要相互搀扶着才能勉强行走,不过大多数人心情却都还不错——有些固然是因为自己可以暂时逃过一劫,还有些则是带着慨叹——总算这一次没有让国家误入歧途。臧天任和程亦风当然是后者。
两位老友步履蹒跚地在东宫门口撞见,一时竟相视无言。片刻,臧天任才挽住程亦风的胳膊道:“走吧,老弟,你还任重而道远呢!”
程亦风感觉两条腿仿佛都不是自己的,踉跄了一下,才苦笑道:“当年被贬时,记得臧兄扶过小弟一把,后来我从落雁谷逃难,也是投奔臧兄,今日惹了麻烦,还要拖累臧兄!”
“老弟你说哪里话?”臧天任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我如果不是一般的又臭又硬,也不会做这么多年的朋友。愚兄本不是特来扶你,只是正好又跟你意见一致。太子殿下年少气盛,以为只要杀尽天下贪官,就可以杜绝不正之风,结果引出上上下下许多不满与混乱。其实我已经上了好几本折子,请殿下停止清查,可惜都如石沉大海。想必是在东宫内阁被袁哲霖拦下来的——我本来还奇怪,怎么老弟你一直都向殿下进谏,莫非你也赞成清查了?今日老弟如此举动,愚兄才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