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凉城的人都知道出大事了。
都知道疾风堂里有数之不尽的名册,都知道竣熙在东宫正殿召见所有在京四品以上的官员,要按照那名册上所记载的,一一算账。都知道首当其冲的是冷千山等人——董鹏枭是直接被刑部的人从家里套上枷锁拉出来的,根本连进宫去被竣熙当面痛骂的机会的都没有。
当然,由于当天早晨东宫书房门口等着请见的有不少官员,所以程亦风跪在东宫书房“要挟”竣熙停止彻查的消息也很快传遍了凉城的官场。无论是够资格入宫的,还是品级不够的,文武官员人心惶惶:竣熙一直以来如此尊敬程亦风,如今竟然连这位民族英雄要“长跪不起”少年都不在乎,看来真是铁了心要在朝廷上下来个大清洗了。那俗话说的一点儿没错——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下怕是一个也逃不了。
然而,这样的恐惧又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臧天任从翰林院被竣熙召来,本是为了草拟惩办各个官员的诏书。可是,臧天任一到大殿之上,立刻叩头请求竣熙收回成命,停止彻查:“果如程大人所言,如此严办,必使朝廷空虚,无有文官治理地方,无有武官守卫边疆,不啻开门揖盗,荼毒黎民!请殿下三思!”
在竣熙心目中,臧天任虽然不是才华横溢或智谋超群,但却是刚正清廉的一个好官,十分值得敬佩。正是因为如此,才特意要他来草拟诏书。岂料臧天任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少年的心里就像长了野草似的不舒服。更叫他没想到的是,文武官员的队伍里一个跟一个的走出来二三十个官员,统统都跪地叩头,道:“臣等也赞同程大人和臧大人的意见,请殿下务必三思!”
竣熙那里晓得呢,其实这些人暗想,自己多半是有把柄罗在哲霖手中的,真彻查起来,绝对讨不了好处。倒不如跟着程亦风、臧天任,如此一拼,或者还有生路,总好过坐以待毙!
“你们——你们——”竣熙气得直打哆嗦,“你们这是要造反么?”
“臣等不敢。”发话的是吏部尚书王致和,“但是,臣等的确以为彻查已经牵连太广,再如此下去,恐怕朝中就无人办事了!”
刑部尚书谭绍文也道:“臣斗胆,殿下如此彻查严办,严刑峻法,实在有违圣人以仁孝治国的教训。自古凡以法家治国,岂有不灭亡者?”
“你们——”竣熙要搞彻查严办,还得依靠这两部的堂官,听他们如此说,更是火冒三丈,“你们也……哼!不要以为没有你们,我就办不了事了——我就不信我楚国的朝廷没有了这些所谓有点儿本事的贪官,就真什么都办不了!”他说着,一把抓过笔来,愤愤地蘸着朱砂,自己去写圣旨。这是要发落冷千山的,前面那批判痛骂的部分一气而成,但写到怎么处置的部分,就愣住了——有好些罪名不知怎样量刑,他便吩咐:“把大楚律例给我抬出来!”
太监们早吓的蠢若木鸡,这时像被人泼了滚油似的,一下子跳了起来:“是,是!”
但是,全套的大楚律例又那是那么容易搬的?太监们去了许久,才开始哼哧哼哧地抬着书箱子进来。他们一边开箱子往案上放书,竣熙就一边皱眉头:这么多条目,要从哪里开始找?心中的烦躁越烧越厉害,他终于忍无可忍了,“啪”的将笔一丢:“你们是不是也要跟程亦风一起长跪不起?好哇,说什么不结党,我看程亦风才是这朝廷里结党最多的人,他一跪,竟然有这么多人要陪他跪。竟然有这么多人都勾结起来威胁我!我就让你们看看我到底有多坚决!”
已经什么也写不下去了,也看不下去了。他一挥手,将案上的文房四宝统统拂到了地上,接着狠狠地跺着地,退出正殿去。留下一室面面相觑的大臣。
本赌气想要回到书房去好好研究一下大楚律例,可是,一看到程亦风还跪在门口,心里就无比窝火:他是如此敬佩这个人,谦逊时,如翠竹虚心,坚持时,又似菊花傲寒,可以大刀阔斧革除积弊,又可以浅斟低唱文采风流,而即使遇到了天大的困难,还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因为这个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就想要成为这样一个人。
他的做法有什么错?一个国家的官员有法不依,这国家还成何体统?为什么身为新政领袖的程亦风要三番四次地来阻挠?为什么偏偏在这事上,程亦风如此保守?就算他有些道理吧,但是竣熙是监国太子,就相当于是一国之君,程亦风怎么可以公然来反对他?如今还带着这么多大臣一齐来反对他——罢了!罢了,他想,原本还打算找宇文雍来帮忙给冷千山定罪量刑,现在看来,风雷社的人既然是程亦风的门生,还不都站在那一边吗?
竣熙因而感到挫败万分,便没心思再处理政务,出了东宫,到蓼汀苑找凤凰儿诉苦。
凤凰儿正在绣花,看他来了,赶忙迎接招待。一边奉茶,一边道:“殿下快消消气吧,脸色都发青了呢!”
竣熙摸了摸脸:“真的这么明显么?不过也实在可气!”
“哪儿就真的这么可气呢?”凤凰儿道,“符姐姐常说,转过头来想想,或者坏事也变好事呢——程大人虽然当面顶撞殿下,可是殿下自己问问自己,程大人从始至终不都是为了殿下好,为了国家好?就不要生气了,让程大人平身吧!”
竣熙满腹牢骚未及倾诉,却听凤凰儿说出这样话,不由又惊又怒——凤凰儿是如此天仙般的一个人物,繁杂的政务,激烈的斗争,唯有凤凰儿让他找回少年无忧无虑的心情。如今竟然连凤凰儿也出来替程亦风说话!他立刻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你怎么知道程亦风在东宫跪着?”
“是陈国夫人,”凤凰儿道,“她方才来看我,就……就跟我说了。这么大的事,恐怕别的宫房也都传遍了。”
“哼!大概是传遍了吧!”竣熙呼地站了起来,将手中的茶杯一掷,“后宫女眷议论朝政,该当何罪?”
凤凰儿哪里料到他会突然对自己发作,一时愣住了。竣熙一语出口也立刻后悔,只不过,今天已经事事不顺,人人跟他作对,把他的心捶打得万分刚硬,就是不愿意认错。看到凤凰儿的泪水在眼里直打转,他又气恼又心疼,不知该如何是好,索性一跺脚,跑出了蓼汀苑去。
太监和侍卫们知道出了天大的乱子,只希望凤凰儿能够安慰太子,谁料眨眼的功夫便见主子怒冲冲跑出来。他们心知蓼汀苑也帮不上忙了,一边暗自叫苦,一边盘算着该去请何方神圣来收拾残局。不过首要的,还是赶紧跟上去服侍,省得麻烦越闹越大。谁料,他们脚步方动,就被竣熙喝住:“都不许跟着来!你们这些奴才,心里也向着程亦风的吧?既都向着他,你们就都是陪他跪着好了,不要跟着我,看着都烦!”
众人一愣,哪里还敢再往前?竣熙就径自气哼哼地跑了出去。一路上,谁跟他请安问好他也不理会,但凡要跟着伺候的,统统被他骂走。如此一直跑到了御花园里,穿过刚刚含苞的桃花林,让树木的枝杈遮挡着,这才甩开了所有或跟从或观望的人,清静下来。
他感觉脸颊滚烫,喘息急促,有凉风吹过的时候,一吸气,喉咙就被风割得生疼。便不得不扶着一株盘根错节的桃树站定了,休息片刻。透过密密匝匝的树杈,他看到前面不远就是镜湖了,波光粼粼,显得无线平静,无限美好。心里就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到那跟前去,让广阔的湖面将胸中的积怨全都带走。
因穿花而前,来到了湖边。可是到了跟前,才发现这静好的湖面也非他一人独有——霏雪郡主白羽音,一身粉白色的衫裙,正跪在湖边的石头上伸手撩水。竣熙的烦躁不免又冒了出来:“你怎么在这里?”
白羽音一愣,回过头来,手中的一只锦囊掉入水中:“不知殿下在此,拜见殿下。冒犯之处,请殿下原谅。”
看她如此恭顺,竣熙的火气也被湖面上的风吹散,心想,刚才气哭了凤凰儿已经十分混帐,朝堂上的事,不必迁怒后宫的人。因而缓和了语气:“你没有冒犯我——我惊扰了你才是。你的东西掉到水里了,我帮你捞上来吧。”说着,走到湖边,俯身要去拾那锦囊。
“不必了。”白羽音道,“那只不过是花瓣而已,本来我就是来葬花的,埋进土里,还是顺水而去,也没什么分别。”
“葬花?”竣熙奇道,“没想到郡主你还如此多愁善感。”
“这怎么叫多愁善感了?”白羽音道,“宫女女眷每年都要葬花的,殿下不信去问问皇后娘娘。”
“那是芒种送花神,我晓得。”竣熙道,“不过眼下离芒种还有一个多月呢,你怎么就来葬花了?”
“殿下这话可说得真有意思。”白羽音道,“端午节是吃粽子的时候,莫非除了端午之外就不吃粽子了么?冬至节是烧寒衣的时候,莫非除了那一天就不给先人烧纸烧衣么?葬花不也是一样?难道除了送花神的那一天就不能葬花了?其他时候凋谢的花莫非就要任由它们被虫子啮噬,被雨水浸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