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回殿下的话……”孙晋元身为凉城府尹,最近一时刺杀一时绑架,他已经够麻烦的了,听到太子又来质问自己政绩,冷汗不由涔涔而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前来回话:“这里叫做芙蓉庙,原来有个庄子,但人烟稀少,夏天以菱藕荷花为生意,秋天就招待些游玩的文人。不过今年中秋的时候有一处庄园失火,因为风大,旁边的房屋也被殃及,一夜之间都烧毁了。逃脱出来的村民就搬到了别处,这里自然荒废了。”
“原来是这样。”竣熙眺望远处。地面凹陷的地方有一汪很大的荷塘,夏日也许莲叶田田颇为壮观,这时连枯叶也稀少。时天色将晚,一抹残阳即将消失在地平线上,红光映在湖中,正是水天一色。而荷塘对岸的树木和房屋黑黢黢的轮廓夹在那嫣红的天与水之间,好像是一幅衬在红底子上的剪影一般,上下对称,十分好看。
董鹏枭已经把火炮调节好了。他亲自将烟花填进了炮筒里,又将松枝呈给竣熙,请他点燃引信。竣熙点了点头。不过走到火炮边上,又忽然道:“程大人是兵部尚书,不如程大人来放第一炮吧!”边说,边把松枝递给了程亦风。
“殿下,这……”董鹏枭可不情愿。
其实他不晓得今天竣熙安排这么盛大的钦差迎接仪式根本就不是为了接风。而是因为看到程亦风多天以来心力交瘁,特地找个名目来给他打打岔,换换心情。为此,竣熙将程亦风在朝中的朋友如臧天任和风雷社诸人都邀请了。阅兵亦不用京畿留守部队,而是招崔抱月带民兵来。又因为《铸造秘要》里自言使用了不少外洋的技术,便不管白赫德是否通晓机械,也将他请来列席。如此齐集一堂,都是程亦风的故人。本来指望着大家说笑开解,可使程大学士心情稍好,岂料一番心血全然白费。程亦风犹如木雕。但竣熙不愿就此放弃,试火炮放烟花大概是今日的最后一个节目,他打算再做一次尝试。
“程大人统领兵部,这新兵器理应由他先试。”竣熙坚持。
若换在平日,程亦风大约会婉言拒绝,而这时,他连顾忌董鹏枭面子的精力都没有,一句话也没力气多说,接过松枝,就走到火炮前。点燃了,只听“啾啾”数声,仿似猿啼,赤白紫金青各色烟花冲霄直上,天空中如同绽开了一朵朵巨大的菊花。照得下面的湖面亮如白昼。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叹之声。
“如果填入铅弹,威力就和上次殿下试验的西瑤大炮一样。”董鹏枭道,“臣和工部的工匠研究过,只要稍稍改变炮筒的长度和粗细,便可提高射程和杀伤力。说不定能一炮就轰到大青河对岸去。”
“果真?”竣熙不知他是夸大其辞,喜道,“如果大青河边境每一个堡垒都配上这样的火炮,樾寇定然不敢再来侵犯。不知这火炮难不难铸造,要花多少功夫才能给大青河边境配备齐这样的神兵?”
“一个月,给臣一个月就足够了!”董鹏枭拍着胸脯,“这火炮的铸造主要是需要重石。臣已在鄂川勘得重石矿。只要重石开采得够多够快,我国的铁矿多的是,冶铁铸炮简直就跟养鸡生蛋似的。一个月造出一百门来,绝对不在话下。”
“这可真是大好消息!”哲霖道,“殿下当日见到西瑤送来的火炮,就想立即组建‘雷神营’炮兵,不过公孙先生和程大人害怕矿藏勘探困难,建立了作坊没有矿石冶炼,训练出来的炮手没有火炮用。如今既然勘得重石,就再无顾虑。正巧官雇法又要开始试点,可以雇佣民夫到矿山和铸炮厂帮忙,如此既可富民,又可强兵,实在一举两得!”
风雷社的人也激动了起来。高齐道:“原来只是打算在运粮的时候试点官雇,不过那需要受雇的百姓背井离乡,很少有人愿意。采矿和冶铁则可以只雇佣矿山和作坊附近的百姓,外地的若受雇,又可以在矿山和作坊附近落地生根……”
“还可以用此法安置流民!”柳恒道,“每遇天灾,百姓出外逃荒,自己悲惨万状不提,还给别的郡县造成负担。如果朝廷开设矿场和冶铁厂的时候优先雇佣这些流民,还可以减少地方赈灾的开支呢!”
“何止这样!”文渊道,“一个地方建立矿场和冶铁作坊,吸纳大量劳力,这些人要吃要喝要穿衣,到不愁温饱的时候,他们又要看戏,要喝酒……于是乎饭店酒馆戏园子各色商铺慢慢也就建立起来。有三、五年,就是一个新市镇,朝廷又可以多几万两税收啦!”
“不愧是替户部打算盘的人。”大家笑道,“我们这里看到大炮,他哪里已经算到税银了。钻钱眼也是一门学问啊!”
“要真能建立一个市镇就取名叫‘天冶’,把文大人派过去做巡抚。”竣熙道,“让他在那里化铁为银。我们就在凉城抄着两手准备数钱好了!”
此话一出,大家免不了又是一阵笑。倒是程亦风摇头道:“殿下如果只想着依赖铸炮致富,恐怕不是长远之计。矿石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总有开采殆尽的一天,到时矿工们要如何安置?和樾国的战争也总有结束之时,那以后还需要继续铸造兵器和火炮吗?那冶铁作坊里的人要怎么办?”
众人都是一愣,一团欢喜被泼了冷水。不过竣熙却愈加高兴——终于吸引了程亦风的注意力,好歹跟他多聊几句,开解开解。于是,频频向风雷社诸人使眼色,叫他们继续顺着新法的话题聊下去。
董鹏枭不知道这些内情,正是怒不可遏——这书呆子,没了个女子就好像大家都欠他八百两银子似的,一副苦瓜脸;更可恨的是,自己不开心还要破坏别人的心情,非得让大家全跟他一起倒霉才好。他恨不得揪住程亦风的领口狠狠教训一番。
不过正着时候,忽听一人叫道:“啊呀,那是什么?难道着火了?”
大家循声看去,只见湖对岸的黑暗中升起一团红光,好像太阳要从那里升起一样,分外诡异。而他们正惊异的时候,那红光忽然变成了紫色,接着由紫变蓝,由蓝变绿,又由绿变黄,转眼的功夫,虹霓之色转了一圈。
“难道也有人在那边放烟花?”竣熙奇道,“不是说这里的村庄没有人住了吗?”
“可不是没有人!”董鹏枭道,“臣昨夜住驻扎在这里等着殿下宣召,曾经到村子里转过一圈,连鬼影也不见。”
本意是澄清,但是“鬼”字出口,大家都觉得脊背一阵发凉——湖对面那彩色光芒兀自变幻不定,下面房舍的轮廓依稀可见,果然是一片断壁颓垣。不要是丧命于火灾的怨鬼吧?大家面面相觑。
“殿下,天晚了,这里阴气很重。不如还是早些回宫吧。”景康侯建议,“大过年的,不要带些不干净的东西会去才好。”
“世上哪儿有妖怪!”董鹏枭将大刀一横,“我看是有人在这里装神弄鬼。殿下,容臣去看个究竟!”说着,也不等竣熙答应,自己已经朝湖对岸去了。
“殿下,”哲霖道,“董将军一人前去,万一遇到歹人恐难应对,不如臣也派几个高手过去。臣自己留下保护殿下,省得中了声东击西之计。”
“也好。”竣熙点点头。哲霖就吩咐几个疾风堂的武林人士快步追上了董鹏枭。
他们沿着湖岸走,没一顿饭的功夫就已经来到了村庄的废墟。只见处处荒凉,显然是大火之后又经过数次雨雪,墙壁坍塌梁椽腐朽,已经无法修复,更加不要说住人了。
诡异光芒发出的地方是一处规制较大的庄园,从院墙来看,屋舍至少有三进,且曾经有花园临水。如今假山依旧,房屋却都毁坏了,连大门在哪里有难以分辨,更别提去找个匾额辩认此间的主人了。
董鹏枭不信鬼神,更加不能在哲霖的手下面前露怯,便率先越墙进入了庄园,大步朝异光的源头赶去。几个武林人士也不甘落后,施展轻功,三两个起落就到了跟前。
那儿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一堵残墙,光正从墙上发出——墙头有十数盏用硕大螺壳打磨的明瓦灯,里面不知烧的是什么油,噼啪作响,一时红一时绿。众人站得这样近,好像是走进了烟花之中似的,眼花缭乱,看不清周遭的环境。大家不由得绷紧全身肌肉,防备阴暗之处会突然跳出敌人来。
不过,没有偷袭。片刻,灯油燃尽,灯就一盏一盏熄灭,四围暗了下来,视野稍稍清净。大家环视左右,想看清到底来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就不由更加吃惊了——只见他们身后的一堵墙上绿莹莹的显出好些字来。
“于……景……”一个疾风堂的人眯着眼睛辨认,“韩……钟……女……这写的是什么?”
“文正……公……”另一个人也凑到了跟前,“于文正公适之景隆十一年五月十六日……这好像是人的生辰?又或者是死忌?这人是谁?是这里的主人?”
疾风堂的人自然不知。董鹏枭却晓得:“于适之,先真宗年崇文殿大学士,因为搞新法不成,后来自刎于家中。这天应该是他的死忌。”
大家没的打了个寒噤,再看旁边的字,见有一行写的是“韩国夫人钟氏锦华元酆五年四月二十六日”,另一行写的是“女公子朝阳元酆七年”。
“莫非都是忌日?”冷汗湿透了背后的衣服,“于适之在家里自杀,这是他老婆孩子?她们也都死在这里?怪不得阴气这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