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雅几乎冲口就道“你来干什么”,不过冥冥之中似乎有无形的力量阻止了她。她定了定,深吸一口气,先回身对外面的小莫道:“莫校尉,多谢,你可以回去了。”然后关上了门,插好了门闩,才行大礼道:“娘娘驾临寒舍,符雅不胜惶恐。怠慢之处还请娘娘恕罪。”
对于这样的冷淡皇后似乎并不意外:“我料到你是断不肯跟戴喜回宫的——”顿了顿,似乎是在等符雅解释。然而符雅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她便道:“怎么,本宫难得出宫一次来到你家里,你就让我在门口站着吗?”
“你们是怎么做事的?”符雅呵斥门子并从门房里跟出来的丫鬟同仆妇,“皇后娘娘来了这么久,你们怎么就不招呼她老人家到厅里上座?让她站在门房里,成何体统?”
门子已经有六十多岁,吓得立刻跪倒:“小的如何敢怠慢娘娘,其实……”
“其实我们先前是招待娘娘在花厅里喝茶的。”小丫鬟也抢着解释,“不过娘娘说恐怕小姐就要回来了,她也要回宫去,就移到门房里来等,好见了小姐就回去……”
“混帐!”符雅骂道,“门房岂是娘娘能坐的地方?我先送了娘娘,回头再来找你算账!”说着,撇下那丫鬟,对皇后躬身道:“不知娘娘深夜前来,有什么要紧事要吩咐臣女,请娘娘赶紧明示,臣女也好送娘娘回宫,免得坤宁宫的人担心。”语气虽然恭顺,但一副要赶人的架势。
“本宫还不急着走。”皇后道,“你也不用训斥下人,没的把他们都吓着了。”她微微笑了笑,语气十分和蔼:“之前他们招待得很好。你家的这位宋嬷嬷给本宫说了不少你小时候的趣事。想不到你在宫里这样乖巧这样举止有度,在自己家里倒有顽皮放肆的一面。我听着,已经觉得有趣,倘若当初亲眼看到,不知要笑成什么样。”
符雅默然不语,仿佛根本就没听到皇后的话。
“方才本宫就觉得你家宅院很精巧雅致,有心要参观一番。”皇后道,“不过,见你没回来,又不好叫这些下人拿主意,省得日后你为难他们。现在可好,你带着本宫逛逛,也不算白出来一趟。”
“臣女家的房子总共只有三进,花园还不及坤宁宫花园的一个角落大。”符雅道,“现在天黑又寒冷,实在不值得参观。娘娘还是早些回宫安歇吧。”
这逐客的意思也太明显了,皇后皱了皱眉头:“既然这么小,随便逛逛更加花不了多少时间。不是做这么一点儿小事还要我下懿旨吧?来,你前面带路,转一圈本宫就回去了。”
根本就不给符雅反对的机会,她自己已经举步朝里走。符雅咬着嘴唇,瞪着那背影,真恨不得试试看自己就站在这里不动,皇后能拿她怎样——莫非就治她抗旨之罪么?当年抛弃婴儿的时候,已经不当她这个女儿存在,如今若借故杀了她,还真一了百了了!不过,这念头只是一闪,她是一个太注重办事周全的人,始终拿不出“豁出去”的胆量,生怕下人们看出破绽来,终于跟了上去,且快步超过了皇后,在前面领路。
符家的确是没有任何好参观的。本来符侍郎为官清廉,就没有修筑违制的宅邸,他在生之时,又常年出使在外,家中只有两三个下人看守房屋,花木拣那易活的栽种,池塘里不养鱼,屋檐下没有鸟笼,凡是打理起来费事的雕饰一样也没有。和其他的一些官员比起来,简直可以说是家徒四壁,除了书房里的书之外,无一长物。
“我听说程大人家里也是除了书之外就没什么东西了。”皇后一边跨进书房一边道,“你们两个还真是志同道合。”
越提程亦风符雅越是心痛,如今这样的变故,阴谋重重,她是怎么也不能嫁给程亦风的,可皇后懿旨既出,能容她不嫁吗?为什么,她十几年来想要相伴终身的那个人,到了真正订婚的时候,她只想要千方百计的推辞?命运真是残酷。她沉默,将眼泪都忍住。
“我们小姐经常向程大人借书来看呢!”小丫鬟插嘴。
“没规矩!”符雅厉喝,“娘娘没问你话,不许出声。”
“这又不是在宫里。”皇后淡然阻止,“再说,她如果说的不是谎话,本宫倒很乐意听听——这里有哪些书是程大人的?”
“现在没有了。”小丫鬟有皇后撑腰,便壮胆回答,“小姐上次进宫之前收拾出来都还给程大人了。程大人叫人送一本书来,小姐也让退了回去。说是因为要有一阵子住在宫里。”
“那岂不是本宫耽误了你们研究学问?”皇后斜睨着符雅,笑道,“所以还是早早地把你和程大人的婚事办了,这样你们要研究哪一本书都好,不需要跑半个京城,还得担心你是不是进宫了,程大人是不是带兵出去了——岂不便宜?”
符雅默然不语。
皇后无趣,笑了笑,转到书桌前,看上面一叠手稿,正是符雅翻译的《圣经》。只读了两句,就皱眉道:“你真的很信这个藩邦菩萨吗?宫里很多女眷抄《金刚经》《心经》,都是照葫芦画瓢,一点儿也不往心里去。你倒很认真嘛。”
“其实小姐已经没花很多心思了。”小丫鬟唯恐惹上麻烦,连忙解释,“之前因为答应那个白神父要翻译,所以就做了。这些是今天白神父看过了送来的,说是有问题还要请小姐修正。小姐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我又没说这藩邦菩萨不好。”皇后道,“凡菩萨都劝人向善,虔心敬拜,总比那假仁假义的好。你也不必一直杵在这里——”她吩咐那小丫鬟:“我口渴了,你去给本宫和你家小姐上茶来。我还有些话要吩咐你家小姐,你上了茶就退下吧。”
“是。”小丫鬟依言而行,不时就沏了一壶好茶来,给皇后和符雅一人一碗斟上,自乖乖退了出去。
书房里就剩下一老一少两个各怀心思的女人,霎时间,静得连外头夜风吹落屋顶上的雪都能听见。
不过符雅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甚急。她在担心,担心皇后支开了闲人要询问慈航庵的事,要和她相认,那该如何是好?她本打定了主意,无论怎样,她都是符家的人,觉不认这个抛弃亲子的母亲。她决定要冷淡,要像石头一样。可是偏偏她的心里就像是开了的油锅,片刻也不得安宁。
“原来你也会有失态的时候。”皇后淡淡地开口,“我见你这样不顾后果的跑出去,所以派戴喜去找你。但我想,你一时半会儿总缓不过来,断不肯跟戴喜回宫,所以特地来你家里,看看你究竟几时才能恢复过来。如今见看你如此举止得体,也放心了。我出宫不易,倒也不枉此行。”
原来不是找她骨肉相认来的,而是为了确信她不会一时冲动把这事张扬出去。符雅不知是悲是喜,不由自主地冷笑了一声,道:“娘娘放心,符雅自小就进宫伺候,后来又跟着先父出使各国,可以说各个国家的宫廷我都出入过,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还有数得很——其实中原外国也没什么不同。”
“哦?果真如此么?”皇后喃喃道,“其实本宫想,世界上还有许多事情,中原和外国也都是一样的。比如,‘谣言止于智者’这个道理,我想古今中外都是如此。倘若我们不去理会,那么传谣言的人也就不能怎样了,你说是不是?”
忍住内心的冷笑,符雅道:“是。”
“很好。”皇后点头,又打量着符雅,“看你一身*的,恐怕明天这风寒就要发出来。应该叫下人赶紧熬姜汤来——”说着,忽然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子:“差点儿忘了,本宫有更好的药,常常带在身边,你先服一粒这个吧。”便将瓶子递了过去。
符雅不能不接。不过只是拿在手上,并不打开。
“怎么?”皇后道,“你还怕我会害你?这瓶子你总认得,是装八珍益气丸的。固本培元,再好不过了。快吃一粒。”
只想赶快把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赶出门去,符雅烦躁地拔开瓶塞,倒了一粒药丸在掌心。不过,才要往嘴边送的时候,却发现这药丸是青绿色的,还带着腥味,并不是八珍益气丸。她不由一愣,看向皇后。
皇后的面色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之前那种淡然和雍容被冷硬所取代。她直勾勾地看着符雅,面上的肌肉如同铁铸:“怎么?你怎么不吃?这药对你大有好处。我专门从宫里拿来给你的。”